第 114 章 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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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浔没有动,垂着眼睛,看着走到身边,随他一样席地而坐的人影,余光里的金色长发如月光下的绸缎,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来人穿的单薄,简单的衬衣外套,风卷起衣摆。
 他怀中抱着几根干柴,搭成金字塔的形状,用打火机点燃纸巾后,火堆慢慢烧了起来,温暖的暖橘色火光晃动,映照出前后两道深长的人影。
 夜晚的山脉静谧。
 塔拉山脉又正值深秋,万籁俱寂的时节。
 小火花“哔啵”炸开,正笼着手生火的人影一顿,金色长发乱糟糟拂过脸侧,他笑了下,抬起头,火苗像麦浪一样随着风势起伏,那是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金色的长发,翠绿色的眼眸。
 同样深邃的脸部线条走势。
 连唇边陷落的笑意也曾见过无数次,不过他与路易一贯无法和谐相处,也总觉得那笑容假的碍眼,如今盯着眼前的影子,叶浔捡过一根木柴,挑了挑火苗,“我该怎么称呼你。”
 影子道:“可以叫我路易。”
 叶浔慢吞吞看他一眼,眼神里有一丝无语。
 “德尼切尔家族的每一任继承人都叫路易·德尼切尔。”影子轻笑,他手指修长、指腹有薄茧,略微低下头时,以俯视的角度去看他,很容易将他与路易搞混:“等到继承人顺利继任家主,可以为自己取一个独特的代号,以作区分。”
 “现任家主叫路易·里切尔·德尼切尔。路易的爷爷叫路易·因撒·德尼切尔。所有继承人都必须与初代家主路易·德尼切尔保持一致的行为风格和处事守则。”
 叶浔点评道:“封建糟粕。”
 “是的,这项传统至今已经维系了十五代。路易是十六代子孙,等他上位,他也会为自己取一个独立代号。”
 叶浔忽然沉默。
 影子有些疑惑地看向他,盯着他的唇角:“……我说了什么笑话吗?”
 “没有,”叶浔道,“只是忽然发现,为作区分,路易也可以叫路易十六。”
 影子迟疑地:“是的,是可以这么叫他……”
 于是叶浔唇边的弧度似乎更加清晰了一些。
 影子静了片刻,也笑了,他不再去探究,火势已经生到最大,热意暖融融笼罩在周边,他坐在挡风面,托着下颌,时间在这一刻变得缓慢,支撑两个人无所事事的闲谈。
 “应家是四个家族里最中立的一方,行为处事遵循明哲保身、置身事外的原则,送你到这里,是应家家主最大程度的支持与默许。”
 暖意驱散了身体的寒冷,手指终于可以自由弯曲,叶浔的语气也很平和:“所以你等在这里,是为了警告应家到此为止?”
 “是的,”影子赞同道,“越过这条线,应家与德尼切尔家族就要启动谈判程序了。”
 “听起来会很麻烦。”
 影子含笑看着他,长而柔顺的金发垂在肩膀一侧,翠眸也如水:“那要不要猜一猜我等在这里,还为了什么?”
 “……”火苗再次炸开火花,啵的一声,星星点点的光芒变作灰飞,叶浔百无聊赖地放下木棍,棍尖黑焦,气味也难闻,“来杀我吗?”
 “啊,”影子一转不转的看着他,笑意覆盖了他眼底的情绪,让他看起来像个温和好脾气的绅士,“猜对了。”
 他终于侧身逼近,火苗光影洒落在叶浔面颊,阴影成为切割面,勾勒出他至始至终死水般平静无波的神情。
 那一缕微末的笑意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宽大修长的手掌按压在身侧,不同于柔和的长相,路易和影子实则都很高大,骨架充满日耳曼血统的优越、修长,像一堵墙,披散的长发形成结界,世界只剩下那双含笑的绿色眼睛。
 “抱歉,”影子一点点抬起手,食指屈张,很轻地触碰了下叶浔的眉心,在叶浔不明所以的侧头看来时,他慢悠悠笑道:“答对了,但是没有奖励。”
 他利落起身,弓身又直立的弧度像一头矫捷的兽,轻盈无声。
 散乱的金发被风吹起,影子望向森林深处,眯了下眼睛,又低头对叶浔笑道:“为了追寻你的踪迹,我和家族的保镖们失联了,现在我们要想办法离开森林——走吧,人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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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半程路危机重重,后半程路反而顺利了许多。
 塔拉山脉海拔高、气温低,一条曲折直通外界的小路,经过数十代人的共同努力才得以探索,脚下的路从泥泞变作树叶覆盖,踩上去能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
 两侧绿灌丛无边无际,幽深如海洋。
 影子始终不疾不徐的走在他身侧,或许是嫌这一路无聊,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叶浔聊天,“想不想听一点路易做过的蠢事。”
 叶浔可有可无的点头。
 影子道:“路易小时候养过一只宠物,他每天要上很多课,马术、射箭、商业管理、天文地理,于是把他的小狗托付给了我,家族的庄园很大,小狗每天都躲在灌木丛里睡觉,不叫也不粘人。后来因为他上课分心,家主处死了小狗,他一连躲在被窝里哭了一周。”
 带着几分惋惜,影子道:“真该把他那副模样拍下来留念。”
 “后来呢?”
 “什么后来?”
 叶浔问:“你和他,受到了什么惩罚。”
 影子笑了下:“补课、写检讨,发誓再也不偷偷收养流浪动物,就这样。”
 “听起来有点奇怪,”叶浔道,“流浪狗也能进入庄园?”
 “是啊,”影子笑着道,“可能就是缘分吧。”
 山脉的路越走越偏僻,两侧是连绵的山峰,起伏陡峭。有蜿蜒的水流流经石缝之间,两人不得已踩着石头过岸,避免鞋子被弄湿。
 以塔拉山脉如今的气温来看,鞋子一旦湿透,很快会结层碎冰,失温之下一切后果都可能发生。
 最中心的石头上挂满一层青苔,腐烂的碎树叶增加了湿滑面,叶浔深吸一口气,迈过去的同时,一只手稳稳扶住他的后腰,给予他支撑点。
 叶浔没有说话,只是在影子走过来时,同样拉了他一把。
 剩下的路更为幽深,一点光也没有了,古树参天,树梢与枝干交错,密不透风的遮住光线。
 气温也骤降,叶浔拉高拉链,打开手电筒,继续与影子并排前行,脚下的枯叶被碾碎,手电筒的光芒一晃一晃,划过深绿色的灌木丛、漆黑的小路、隐匿在叶片下的动物。
 一阵沉默中,夜色如潮水淹没了天地。
 他与影子互相看不见对方的脸,也无法窥探对方的情绪,那是一道略微冷淡地声音,低低飘落。
 “路易做过的第二件蠢事,是擅自插手你的家事。”
 叶浔平静看着前方。
 “他很早便发现了事关你哥哥参加AEO的录像,录像被他动用手段删除,只是他认为这样并不保险,有心人只要想,随时可以再捏造一段录像用来威胁你、以及你的家人。”
 落叶的声音清脆徘徊在耳边。
 “所以,他在仓促之间利用了福尔曼动乱事件,把你和你哥哥全部拉入局中。”
 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障眼法。
 纪彻、傅启泽、应修,尽数出现在福尔曼,嘈杂繁多的人数将福尔曼本就混乱的局势蒙上层层帷幕,即便清醒如叶浔,也被接连出现的几人扰乱了思维。
 进入福尔曼公学、帮助警局‘破案’、接见议员、获得功劳。
 大体看上去,这件事围绕叶浔而展开——可事实上,整出事件里,王知安也如影如随,他是另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
 王知安的事始终是一颗定时炸.弹,想要消除这件事的影响,需要一个可以让他顺利脱身的功劳。
 时间仿佛一瞬间回到了一周前的实验室。
 阴雨濛濛。
 影子带着几分厌倦、疲惫,从阴影里走进室内,看着暗淡天光下,微微出神地路易,冷声嗤道:“又让他讨厌了。”
 而路易侧过头,只有一道剪影,漠然地看着虚空。
 那时他盯着路易口袋里的鼓起,确定那是两张照片——直到来塔拉山脉前,家主将两张照片甩在桌子上。
 第一张,是王知安参加AEO组织游行的录像截图。
 第二张,是王知安大学四年参加所有事件的汇总截图。
 那是隐藏在昏黑角落,路易一颗无处安放、也少见忐忑的真心。
 披着一层虚情假意的面孔久了,事到临头,注视着叶浔的眼睛,消除误会的解释明明就在嘴边,也一定要扭转话风、变成又一轮裹挟在试探和交锋中的对峙。
 难怪叶浔总是冷冷的叫他“滚”。
 影子难掩嘲讽的想。
 家主坐在黑暗深处,佩戴祖母绿尾戒的手指修长、养尊处优。
 留声机播放着上世纪黄金时期的歌曲,那只手随着乐符轻轻敲击,在戛然而止的尾音中,轻叹道——“路易这个孩子,居然也学会瞒着我做小动作了。”
 “影子,他做的事,你知道吗?”
 散乱的照片撞入眼睛,像刀光剑影,书房静默无声,心脏急剧收缩了两下,带着无声的惊悸与警惕,他俯首道:“……我不知道。”
 “不知者无罪。”稳居高位的人影始终从容含笑,“我给你一个掌权的机会。”
 “带那个孩子来见我。德尼切尔家族的下一任继承人必须娶高官之女,顺理成章地部署政坛。路易已经失格了,我会给他一个小教训。”
 “影子,你不要再让我失望。”
 轿车载着他驶出庄园,北部湾的天气温凉,正是阴翳潮湿的季节,庄园耸立在灰色天空下,像蒙了一层薄薄的雾。
 路边是标杆般直立的绿树、灌木,他看着辉煌洁白的庄园大楼,顶楼一间房屋没有开灯,窗口黑洞洞的,有人静静侧过头,目光穿透了缭绕白雾,与他对视。
 车厢冲入道路深处。
 再睁眼,面前便是巍峨连绵的雪山山脉。
 “……”
 泥土下陷,影子熟练的调整姿势保持平衡,思绪回归森林,万籁俱寂之中,走在他身边的不是严阵以待的家主保镖,而是一道修长的身影。
 手电筒照亮前方的路。
 叶浔说:“我知道。”
 像是不太确定自己听见了什么,影子先是嗯了声,继而慢半拍地看向他,“……什么?”
 微弱的手电筒灯光晃过叶浔的侧脸,垂敛的眼睑遮住了一丝疲惫,他的速度不快、踩踏着地面的落叶,因为太久没有喝水,声音显得低哑:“我说,我知道。”
 路易这个人,永远不能从表面勘测他的目的。
 叶浔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察觉到的蛛丝马迹,或许是为了家人免受第二次打扰、或许是太过于忌惮路易,他将路易想象成豺狼虎豹,在离开家门那个晚上,郑重地嘱咐王知安小心,遇见麻烦可以用徽章保全自己。
 直到坐上启程的列车,睡了长久而充盈的一觉,眼前出现无边旷野,才后知后觉的发现,用来让王知安保全自己的徽章,也来自路易。
 下着雨的实验室内,他循着脚步声抬头望去。
 问询、揣测、狐疑,心绪复杂的感谢,都在路易浮于表面、依然虚假又得体地笑容里消失,斜靠在门边,金发碧眼的日耳曼绅士轻快的称呼他:“小叶老师。”
 碧绿眼眸笑盈盈的落在身上,情绪却如静水深流,无法窥探。
 “久等了。”
 那一刻的哑然,让叶浔咽回了所有想说的话。
 他盯着路易唇边弯起的弧度,分不清、也辩不明,就像路易这个人,永远若即若离,像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也像在天边云雾外,于是他收回了视线,不再去分辨。
 “……”影子很久没有开口,再开口,却忍不住地笑:“真没想到,你居然能猜中他的想法。”
 叶浔用登山杖挑开拦路的树枝,“凑巧罢了。”
 影子感慨:“那你知不知道走出这座山会看见什么。”
 “看见什么?”
 “一处断崖,断崖前方是海岛群,地图上并不会显示这片区域的名称,算是一处禁地。”
 禁地?
 叶浔有些疑惑,影子显然不是吊人胃口的人,“傅启泽母亲的墓地,在其中一座海岛上。”
 即便对这个世界的历史不了解如叶浔,闻言也皱起眉:“皇室成员难道不应该葬在教堂?”
 “正常的皇室成员可以选择教堂作为墓地,但是自.杀离世的皇室成员例外。”
 叶浔一静。
 “维多利亚皇室至今遵循着古传统,对自.杀离世的皇室成员行使驱逐姓名权力的惩罚,墓地也必须选址在极寒遥远之处,以示对后人的警戒。”
 影子浑然不觉自己在讲皇室秘辛,“至于他母亲的陵墓具体在哪里,外界无从得知。联盟有一条极其严苛的法律,未经允许,擅自追踪进入皇室陵墓者,会处以十年以上刑罚,并面向群众公开进行谴责。”
 “任何家族都无法承受名誉受损的风险。”影子笑着侧过头,看着面色苍白的叶浔,“当你登上那座小岛,或者说,从你走出这片山脉开始,你就自由了。”
 “这是他们为你安排的路。”
 “但是很可惜,”影子长叹一声,“到此为止了。”
 “……”
 随着他声音落下,前方视野霍然开阔。
 竟是已经走到尽头,最后两片相交的树林戛然而止,气温约莫在零下五度,夜晚的风浑浊、刺骨,一处断崖映入眼帘。
 半夜已过,高海拔之上的天空澄净,露出微弱的白。
 地面是湿黑的冻土层,裸露在外的地皮上寥寥几根枯草,海面漆黑无边,潮水与浪层翻卷,受季风和洋流的影响,惊涛拍岸,陡峭断崖之下,一阵盖过一阵阴冷的风号。
 最吸引人注意的,是断崖旁的一架直升机。
 通体漆黑,无人、蓄势待发的钢筋铁骨。
 叶浔冷的僵硬,手电筒已经没电熄灭了,影子先一步抵在他身后,手指轻巧的从他隐蔽的内口袋里掏出枪.支,他在微笑,金发同样冷如寒冰,轻飘飘划过叶浔脸侧,“……飞机都来了。”
 “看来他们确实急着送你离开。”
 开阔的断崖两侧空无一人,即便如此,影子还是提高了声音,用枪.支稳稳抵住叶浔的太阳穴,一个轻慢、危险的举动。
 “纪彻少爷,”他微笑道,“带你的人离开,枪.剑无眼,伤到彼此就不好了。”
 两侧寂寂无声,斜前方不引人注意的树影下,是一块界碑。
 越过这块界碑,即视为正式进入皇室陵墓范围,影子很警惕,只在界碑后半怀抱着叶浔,冷冷的打量。
 针孔耳麦忽然“滋滋啦啦”一阵响动后,响起熟悉的声音,是家主的保镖团,有几分惊疑不定,保镖队长沉声道:“影子,你在哪儿?纪家的人也在附近?”
 影子没有出声。
 保镖队长思忖片刻,“我们正在往你的方向赶,先别轻举妄动,不要越过界碑,不要和纪氏起冲突。”
 影子这才轻声‘嗯’了下。
 他低头看了眼叶浔,即便被应修用羽绒服牢牢裹住身体、抵抗严寒,叶浔依然单薄瘦削的像一道剪影,他垂着眼帘,被冷风吹得脸色惨白,毫无血色,漆黑杂乱的额发盖过眉梢,像经过长途飞行后,疲倦到了极点的候鸟。
 不动声色地将他裹得更紧,影子面色如常,他食指紧扣着扳机,零件声仿佛响在神经末端,“咔擦”“卡擦”。
 风声怒号。
 冷意摄人、刺骨。
 界碑隐没在黑暗中,鲜红的四个少数族群的单词,写着“塔拉山脉”。
 被迫随着影子移动,似乎在倾听其他人的指示,影子一点点退向两侧幽深的树林,他不时嗯一声,再点头。
 恍惚间。
 冰凉的手指被人轻轻攥住,于是风号、山谷间的低鸣尽数截止,极为含糊的声音,夹杂着一声轻笑,“还不走吗?”
 叶浔慢慢抬起眼睛。
 漆黑的瞳孔里,是一望无际的昏沉天空,海面风起云涌,岛礁被风暴环绕,一片无人之境。
 “生路已经在眼前了,叶浔,这可不像你。”
 抵在太阳穴上的枪.支终于松开,沾染了叶浔的体温和气息,影子的身体也冰冷一片,他含笑站在原地,没有再动,界碑就在眼前,作为德尼切尔家族的人,他无权踏过:“你该走了。”
 没有回头,也一刻没有停留。
 叶浔握着拳头,被风、也被无数双无形的手推动着,大步迈过界碑,进入维多利亚皇室阴沉沉的墓地范围。
 他闻到了海面湿冷咸腥的气味,也听见了风声里的脚步声。
 直升机旁的幽深小路,有一道挺拔修长的人影,穿着两天前见面时的那身军装,从黑暗中疾步向他走来,黑乱碎发下的一双眼睛疲惫、冷峻,军靴满是灰尘泥土,纪彻直直看着他,抓住了他的手腕。
 “砰——!”
 塔拉山脉早已陷入沉睡,所以这道突然的枪响什么也没能惊动。
 只有瞬间泼洒在身侧的温热液体,湿漉漉、粘腻,模糊了所有的视线和感官。
 “……”
 灵魂仿佛从身体里抽出,像生锈的发条,叶浔一点点僵硬地转过身,面色惨白、什么也没有看见,纪彻的手掌扣住他的侧脸和眼睛,强硬的、逼迫他转过身,继续向前走。
 漆黑的冻土层颜色更深,油漆般洒落点点圆斑。
 小路深处追出了一群陌生身影,为首之人鹰眼、绿眸,大衣搭配皮靴礼帽,脸上一条愈合的刀疤,上世纪黄金时期的德尼切尔家族也被乘坐黑.手.党教父,北部湾地区的无冕之王。
 猎.枪的枪口飘起一阵白烟。
 保镖队长阴沉着脸,感到十足晦气的掠过倒地的身影,血泊被一群人踩过,璀璨柔顺的金发也变得肮脏泥泞,一群人继续追上前,队长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被纪彻带走的叶浔,骂道:“……该死的。”
 “他怎么办?”队长万般无奈下放下猎.枪,心绪运转的飞快,旁边的保镖蹲下身,盯着血泊中的人影,沉重地问。
 队长道:“影子而已,少主还有很多。”
 “可是杀了他的话,少主那里……”
 “这是家主给少主的小教训。”队长语气淡淡,“不必再提。”
 “……”
 血泊中苍白的唇瓣慢慢弯起,影子感到解脱般的轻松、惬意,剧痛和失血带来的冰冷远离了身体,他的灵魂仿佛也飘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一天。
 那一天,路易的小狗被发现了。
 他像往常一样结束训练,带着一身伤痕和疲惫,从训练场离开,路上被佣人急忙叫住,带去了家主的书房。
 书房帷幕低垂,窗边坐着一道优雅、俊美的剪影,金发柔煦的垂于肩侧,那道人影即便只是坐着,也极其高大、巍峨,像一座压得人沉沉喘不过来气的大山。
 “影子?”
 他恐惧的屏住呼吸,走上前。
 路易抱着小狗,绿眸暗淡无光,呆呆地像一个雕塑。他怀里还在哗啦啦的滴落着鲜血,小狗是被割喉结束的生命,夏天衣物单薄,路易的胸前、胳膊、裤子,全是永无止境的鲜血,影子站在他身边,也感受到了那股热意。
 蒸腾的、让人窒息的闷热。
 家主让他去看路易和小狗,隐约间,小狗好像还在可怜的呜呜叫,可实际上,它已经死的躯体僵硬。
 “我很愿意看见你们两个团结一心,”转着绿色的扳指,家主苦恼道:“但是,你们不该欺瞒我。”
 那是属于家主、也是属于家长不可被僭越的威严。
 雄狮为了血脉的纯净,为了家族的延续而允许幼狮出生,少有温情和爱护,那双绿色眼睛每一次高高在上的俯视,实则都是充满戒备的观察与打压。
 像皇帝宣判死刑,家主俯瞰两人,寂静持续了很久,他才收起眼底的森冷审视,无奈笑叹,“看在你们第一次犯错的份上,关两天禁闭吧。”
 那天晚上,他和路易都没有吃饭。
 路易已经一天都没有说话了。
 影子躺在沙发上,默默流眼泪,想着惨死的小狗,想着家主失望的眼睛。
 层层堆砌的帷幔内,路易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声音滞涩,他像是突然爆发了,砸烂了屋里所有的东西,砰砰碎裂的响声淹没了一切,也短暂地盖过了监控永远冰冷的俯视。
 路易在狰狞痛苦的大喊,指责他:“……都怪你!”
 因为他课上表现不佳,被留堂,导致路易不得不冒险亲自去给小狗喂食;
 “都怪你!”
 因为他把小狗留在灌木丛,导致路易找小狗找了很久;
 “影子……都怪你!”
 因为他们都太弱小了,小到站在家主面前,连求饶和哭泣都无法发出。
 那天他靠在床边,看着满脸泪痕、在惊雷闪电中睁着眼睛,浑身僵硬地路易,想的却是幻觉般听见的那句话。
 藏在帷幕、碎裂和崩溃的大喊下,路易稚嫩的面孔被闪电劈的僵冷,他一字一句,惨白的手抓着床单,阴郁沙哑地说:“……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
 在杀掉那尊久居高位的神像前,他能帮路易的,只有最后一件事了。
 轿车驶过寂冷无边的北部湾庄园,他与路易遥遥对视,路易脸上只有漠然和平静,他最后看了眼影子,看了眼自己的半身,任由他去挽回多年前曾犯下的那个错误。
 他也得以真正意义上的与叶浔相处。
 第一次听见叶浔的名字,是在校庆前后,路易结束了交换生生涯,丢下一堆扫尾工作给他,他于是又在南大陆待了一个月,才终于裹挟着满身疲惫和倦意,面无表情地返回圣德尔。
 傍晚在路易的卧室里,他习以为常地隐藏在角落,警戒着可能发生的危险。
 路易倚靠在窗边,望着窗外圣德尔黑茫茫的夜景,若有所思地出神,莫名在笑:“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学校出现了个特优生。”
 “知道,你的小玫瑰。”
 路易挑眉直视他,“不是他,是个很奇怪的人。”
 “哪里奇怪?”
 这一次,路易沉默了很久,久到他慢慢打着哈欠、睁开眼睛,百无聊赖地听路易说:“他的眼睛,很奇怪。”
 于是在浑然不觉的漫长时光里,他也总在路易身边,无意识地观察那双眼睛。
 那是双总是厌烦、愤怒、冷冰冰的眼睛,穿过人群,穿过圣德尔昏黑的天空,穿过湿漉漉地雨雾,冷冷叫他:“路易。”
 很漂亮的一双眼,只是映出的往往是纸醉金迷、光怪陆离。
 后来在联合日当晚的烟花盛宴上,他临时代替路易出席,有些不安地提高了口罩,不动声色合着眼,观察余光里那道静静喝茶的人影。
 人影忽然放下茶杯,疑惑地盯着他。
 ……他看着他。
 穿透了皮囊和所有伪装,眼神一如既往地冷静,清晰地只在看着他。
 “砰——咚——”倏然绽放的烟花于是短暂落入这双眼睛,影子在一阵急促的砰砰声中,恍然间,又回到了返回圣德尔的那个夜晚。
 月色如水。
 路易出神地、缓声说:“他的眼睛,很奇怪。”
 “是的,很奇怪。”他回应了路易的喃喃自语。
 他们一个站在窗边,一个躺在沙发上,泾渭分明,却同样被轻柔的月光笼罩着,朦胧间,产生了一个相同的愿景。
 像一片宁静的秋湖。
 如果可以,请让我栖息在那里。
 “……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叫你‘路易’?”虚空中,似乎有道声音疲惫的在问。
 影子莞尔。
 一明一暗,并蒂双生。
 他与路易,本就是一个人了。
 何况除了“路易”,他也没有其他名字了。
 ……总归有点可惜,叶浔最终也没有这样叫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