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穿梭在疾风骤雨之中,海湾的暴雨撕扯力度极强,恍惚间仿佛听见了晚间的天气预报:“受今年22号台风‘思嘉’影响,我市已出现暴雨,预计未来三天内有强降雨量,并伴有强雷电,请有关部门做好防范工作……”
灯光惶惶。
艾莎利尔在餐桌一角,摆放着餐盘,笑着侧头看来:“这样的天气,机场是会停运的,连运输物资的飞机都只能等雨小一点再离开。”
林间树梢交错,劈里啪啦随着风雨,拦截在前窗面上。
车内很安静,静的只有轿车轰鸣时的闷响。不知又发生了什么,几分钟后,尾随在后的警铃、闪烁的探查灯、严阵以待的保镖团,尽数化为乌有。
后车镜里隐约能看见烟雨中迷蒙的一点光亮。
庄园依然灯火通明。
“没事了。”
是应修的声音。
他从储物盒拿了东西,咀嚼声清脆、是薄荷糖,灰蓝色的眼睛自始至终盯着前方,一动不动,未曾回头,也不担心路板升起两人会不会就此丧身海湾。
“睡一会儿吧。”
余光中叶浔始终轻倚着车窗,身上的雨衣没有脱,深黑的防水布料,零星光点晃过那双乌沉的眼睛,衬得侧脸、眉梢都冷白坚硬。
“嗯。”他迟缓地闭上眼睛,心脏也沉入一片冰冷的湖海。
往事如浮光掠影,自离校那天起,一切在眼前放慢闪回,像临刑前的走马灯。
车里没开暖气,也没有联网,为了防止GPS定位,甚至车牌都没有,应修从来不受控,没人猜的透他在想什么,也没人能够影响他。
这条带走叶浔、前途未卜的雨路上,他手指敲了下方向盘,冷漠的目光扫过两侧幽幽树影,像头警戒到了极点的狼。
一路风雨飘摇,小轿车撕裂庞然大物般的阴云,渺小的像沧海中的一粒沙,直入城镇。
“……”
再睁开眼,天已经蒙蒙亮。
眼前的列车站人来人往,经年累月的雨水侵蚀了墙皮,一层雾气模糊了车窗,应修正从售票口走来,他头发被吹得黑乱,眼睛像凛冬雪原上终年不散的寒风,让叶浔想起世代居于雪域的斯拉夫人。
“哗——”
车门拉开,气流、小雨、列车站人来人往的重影,尽数映入叶浔的眼睛,应修弯腰上车,外套上有雨丝滑落,他凑过来,呼吸也是冷的、手里却拿着两张车票。
叶浔垂头看向他的手指间。
[西妮站-斯夫托尔曼站]
长达二十多个小时,从联盟南部,横跨整座大陆,到达浩瀚无边的斯夫托尔曼平原,雪域的小狼好像化作实质,歪着头,锋利深邃的眉眼压低、偏偏瞳孔明净,虹膜与瞳孔颜色由浅转深,“……哥?”
他在疑惑叶浔为什么没有接过车票。
“这么远吗?”耳边有嘈杂的叫卖声,轻飘飘的纸张捏在指尖,叶浔问。
这一路他都出奇的配合,安静的就像知道自身难保,所以短暂地交托了全部信任。
应修道:“斯夫托尔曼不属于任何势力管辖,九月份的温度在5°C上下,翻过塔拉山脉,接你的飞机等在一座小岛上。”
叶浔继续听他说。
“小岛温度低,终年气温都在零下,永久性冻土层足够干扰红外感应装置,我会送你登上飞机,”应修语气平淡,永远平铺直叙的语调在他口中,沉冷笃定地像誓言,“哥,别担心。”
似乎有些出神,手指摩梭着锋利的车票边缘,叶浔笑了下,说:“好。”
列车准时准点入站,应修从后备箱里拿出两个背包,背包鼓鼓囊囊,叶浔接过稍小的背包,跟随着他的脚步,顺畅无阻的找到自己的位置。
四人座,靠窗。
暖气盈盈吹拂,“李先生,您的背包可以放上面。”
正是乘客涌入的高峰期,西妮站是个小站,不少乘客借此机会下车抽烟或者休息,过道也开始重复播放新闻。
乘务员小姐温声喊他的名字,此行的车票上,叶浔的名字叫李文,应修的名字叫莱欧。行李刚放好,列车也启程了。
联盟共有三大铁路运营商,能抵达联盟最南最北的车次唯有西芬公司负责,天色阴灰,车厢亮着柔柔的暖光,悬挂的小电视在播放新闻,新闻里是各大州执法官追寻新联盟组织、AEO叛党的身影。
主持人道:“新联盟组织和AEO叛党带来的破坏力不可估量,好在各州积极响应联盟中心政府的决策,这将是史无前例的一次大规模‘清除行动’,联盟不会成为第二个和平演变的国家……”
女主持人严肃的声音中,列车员以及几名巡警进入车厢,依次检查车票。
气氛转而变得紧绷,其他乘客见怪不怪的拿出身份证明,驾驶证、护照或者SSN。
“请您起身。”真.枪实.弹的巡警站在第一排乘客前,面目凝肃,近一米九的个头,压迫感十足,乘客被迫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机、钥匙扣,确认无误后,才被允许坐下。
乌泱泱的检查队伍往后走动着。
巡警们锐利的视线扫过车厢,检查有没有异动。
“真是麻烦……”有人嘀咕,“天天检查来检查去,没见他们抓到一个嫌疑犯。”
应修从口袋里掏出两张SSN,联盟社会安全管理局颁发的、二十位数字组成的唯一身份识别号码,一人一码,不会重复,所以公信力十足。
检查很顺利地通过,几名巡警没将注意力过多的停留在两个未成年高中生的身上。
一波检查结束,乘客们陆陆续续起身接水、上厕所,车厢终于有了些人气,小孩子抓着大人的手走在过道里,眼前忽然一暗,叶浔只来得及看见应修收回手。
是应修给他戴上了一顶棒球帽。
他没有看叶浔,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飘向斜前方,那里有一对年轻情侣,男生正勾着笑、给女朋友戴棒球帽。
女生先是露出甜蜜的笑容,又不太开心的撇嘴:“我的发型都被你弄乱了。”
男生显得茫然,连忙道歉:“什么发型?天啊,宝贝,我错了,我这就去给你接水喝。”
女生这才满意的轻哼一声。
叶浔静静看着车厢外,眼前又多了两个保温杯,一白一黑,应修侧身问他,“哥,你要喝水吗?”
他声音低低地,叶浔回过神,正要说不,对上他莫名期待的目光,话到嘴边变了味道:“嗯,去吧。”
应修拿起白色保温杯,去茶水间排队。
前面便是小情侣中的男生,出于雄性某种天生的直觉,在应修过来排队时,男生下意识放下手机回过头。
看见的是一段宽阔的肩膀。
应修比他高了整整一个头,垂眼看来时,深邃的眉弓洒下淡淡阴影,不带任何感情。男生汗毛都要竖起来了,不自觉也挺胸抬头,心里念叨吃错药了长这么高。
茶水间有免费提供的方糖、咖啡液和茶包。
轮到男生时,想到女朋友嗜甜的小爱好,他特意挑了一包方糖丢进水杯,热水暖墩墩地化开了糖分,水面也飘起一丝涟漪。
下一秒。
男生笑容裂开,透过饮水机银色的镜面,一只修长、瘦削的大手也挑了包方糖,依然是等在身后那名混血男,灰蓝色的眼睛像冰珠子,低头漠然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莫名的凉意袭来,甚至没敢接八分满,男生匆匆拿着保温杯回了座位。
他拧开保温杯递给女朋友,絮叨着“宝贝你快趁热喝……”,余光却时刻观察左右,很快混血男也回来了,座位竟然就在他们斜后方,男生打了个哆嗦,当即在女朋友诡异的注视下,拿起小镜子——
镜子不太稳当。
先看见的是窗边一道身影,修瘦、安静,戴着棒球帽的侧颜映在车窗,欲睡不睡,是一名很文气的东方人。
混血男拧开保温杯递给他,雾气氤氲了那张侵略性极强的英俊面孔,莫名温顺,他的口型在叫‘哥’。
中午列车有自营卖的盒饭,这趟列车的速度很快,比之叶浔放假回家的列车快了大半,当然,价格也高出三分之一。
乘务员刚推着盒饭进入车厢,便听见一声大吼:“给我来一份盒饭。”
女朋友吓了一跳,推他的胳膊,“你干什么呀?”
“宝贝,”男生温柔地牵住她的手,余光却在乱瞟,“我不想你挨饿。”
果然,他刚买完盒饭,斜后方也响起一道声音,依然是那个男生,撕开盒饭包装,他递给身边的人。
那名男生似乎笑了下,靠着窗,光影也拖长、缓慢,唇边陷落的弧度柔和。
“应修。”
应修立刻抬起头,“嗯?”机警的像竖起了耳朵。
叶浔莞尔,不再说话。
等应修又一次要去给他接热水时,叶浔摘下了棒球帽,看向帽檐深处的刺绣。刺绣藏在隐蔽的角落,为防丢失、或者和他人搞混,是一个‘叶’字。
不论丛林还是都市,小狗似乎都喜欢叼着喜欢的东西回窝。
“……”
安杰利忍不了了,一点也忍不了了。
这种时刻被人抄袭、复制、粘贴的感觉,这种后背凉凉、就像没穿衣服的感觉,这种从创意到日常都被人模仿的感觉——在混血男又一次学习他给女朋友接热水后,他深吸一口气,大脑开始飞速运转。
这对兄弟来者不善。
不不不,是兄弟里的弟弟来者不善……只是简单的模仿吗?不会这么简单,接水吃饭有什么好模仿的,而且全车厢那么多人,为什么就盯着他一个。
最好的情况是闲的没事干。
最坏的情况那就多了去了……安杰利强迫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他决定找个没人的时间,好好跟对方谈一谈。
机会来得很快,一晃的功夫,车厢灭了灯,已经是夜晚了。
旷野之上缭绕着湿冷的雾。
忽然的颠簸让半梦半醒的思绪彻底醒来,女朋友依偎在肩头,睡得正沉,安杰利轻手轻脚挪开她,直奔茶水间。
这一路大脑思索了很多种可能。
当他气势汹汹、毅然决然走到茶水间门外,准备推门时,他听见了一阵交谈。
“我的帽子,为什么在你那里。”隔着一条缝隙,月光清浅,像一层薄纱,斜倚在窗边的身影修长,五指松松转着帽舌,他声音虽然含笑,但透出不容人沉默的质询,“应修,说话。”
……叫应修吗?
略带狐疑的目光挪到另一头,不似在他身后排队时冷漠锋利的模样,应修微微僵硬地挺直了后背,语气也局促:“对不起。”
叶浔:“还拿了什么东西。”
“……网球,”应修有问必答,眼睑低垂着:“两个。”
门后那道影子踩着飘忽的步伐离开了,似乎很是凌乱——连兄弟的东西都又拿又抢,或许是某种怪癖吧,算了,不追究了。
敏觉的感应到外人入侵,应修准备上前查看,叶浔叫住了他,他的语气开始变得沉晦,戴上了帽子,眼下最后的光芒也消失了,“我第一次被傅启泽下.药那天,梦见凯撒亲了我。”
“是。”
“然后你也亲了我。”
应修一愣,不明白叶浔要说什么,但他下意识上前一步,抓住叶浔的手腕,灰蓝色瞳孔也审视的划过叶浔的脸,“……是的。”
“应修,”叶浔似是在斟酌,缓慢的提出:“击剑馆那天,其实是我的错。”
应修彻底僵住,五指不自觉用力,直觉告诉他,叶浔可能要说出一些让他茫然、不适的话语,可他无法自我辩驳,因为叶浔自始至终在看着他,从未有过的温和。
“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情况,自顾自将你想象成不堪的人。很抱歉。”
“时间或许不多了,”叶浔笑了下,“我是说,快要到斯夫托尔曼了。直到现在,你依然认为年少时那个救了你的人是我。”
应修绷着唇,整个人像蓄势待发的弓箭,他在叶浔面前一贯温顺、听话,只有在提及小时候的救命之恩时,会显现出极端的偏执,“是你。”
“哥,只是你。”
“在庄园那段时日,或许是整天无所事事,我零零散散记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印象里年少时我确实救过一名小男孩,但之后的生活太忙碌了,细节我已经记不清了。”
应修没有说话。
月色下,叶浔的声音如水流般平和:“应修,这次你救了我,小时候的恩情到此为止。”
“你欠我的都还清了。”
“……”
那是一段静止的沉默。
散落的黑发遮住了应修的脸,他个头高大、低乱交错的光影让他淹没在暗处,倾洒而下的呼吸莫名深长、短促。
应修面无表情,倏尔抬头。
阴鸷的一双眼,沉沉落在叶浔脸上,像化不开墨,“你没想起来。”
意料之外的一句话,叶浔顿了下,“是只记起来一点——”
“那就等你全记起来再说。”应修难得打断了他,神情阴郁地,率先一步离开了茶水间,“哥,我等得起。”
-
斯夫托尔曼平原。
是比北部湾大陆还要遥远的联盟属地,这里有终年不化的不冻港、有冰山、有碎冰环绕的岛礁海岛、有冰封至此数千年的历史。
列车从进入北纬五十度起,气温便骤降。
正是傍晚,下午五点多的天空,斯夫托尔曼已经身处茫茫黑夜,至此一站,列车上的人数寥寥无几,大家干脆提前开始换衣服。
窗外的天空低矮,呈现出灰蓝相间的色调。
出现在车窗外的是零星松柏树林,如果是深冬,裸露出的地皮上将全部是雪块,天太暗,冷风吹过,目前的日均温度是5°C到17°C。
和叶浔在茶水间聊完后应修便显得低落,不过这些情绪并不影响应修的行动,他抓着叶浔的手腕,从人烟稀少的站台离开。
停车场里停着一辆山地车,应该经过改装,装了基本的食物补给和汽油。
应修打开导航,输入塔拉山脉。
“对不起。”车厢内安静,叶浔没系安全带,正在观察窗外环境,听到声音,他愣了下,“怎么了?”
应修启动车子,打着方向盘说:“我不该和你吵架。”
有些好笑,但叶浔还是点了头:“我也不该骗你。”
“是的,”应修道,“你如果想起来了一切,不会是那样的反应。”
“那我该是什么反应。”
车辆驶出停车场,栏杆慢慢抬起,切割成片的光线划过应修的脸,他在半明半暗中,目光有一瞬间的虚无,继而变得冷漠,望着前方,“你应该……”
叶浔也直起了身体。
栏杆外,几辆面包车像是等候已久,无形的红线以栏杆做划分,几乎是不容他们离开停车场、离开斯夫托尔曼站台的架势。
你应该愤怒。
应修想,他很平静地踩下油门,在几辆面包车启动的瞬间,四面八方再次涌入无数车辆,灯光闪烁,“轰隆”的引擎声震天——
整条道路都被拦截、清场。
夜幕倾斜。
斯夫托尔曼的夜色寒凉。
载着叶浔的山地车便如回到了贝尔湾的雨夜,风驰电掣,撕裂夜幕,疾驰而去。
同样被卸掉了所有特权。
不能动用私人飞机、私人轮渡、私人保镖团队。
应修身上唯一的特殊之处,是应家的愧疚。
早在他乘坐列车这段充足的时间内,应家已经调派大批安保团队抵达斯夫托尔曼,进行紧急部署。
从贝尔湾到斯夫托尔曼,从南大陆应家到极北平原。
——保护应修的安全,是真正高于一切的指令。
*
塔拉山脉是条连绵起伏的山脉,九月末,山顶依稀可见雪白。
耳边只有吹过的风声。
应修的面色微沉,死死握着叶浔的胳膊,一刻也没有放松。山地车目标明显,不能再被追寻下去了,也绝对不能让他们看见飞机。
叶浔十分配合。
晚间山脉两侧树林幽幽,只有手电筒的灯光,偶尔树梢间似乎有虫鸟蛇蚁窜过,惊起一阵窸窣。
离开塔拉山脉的通道只有两处。
外面定然有人在蹲守。
必须走另外的通道。
太冷了。
一滴水珠滴落在脸上,叶浔看了眼时间。
夜晚十点半,和应修进入山林后,仿佛时间、方向都变得模糊,唯一存在的,是连绵不断的森林和天空。
脚下从平整的公路变成泥泞山道。
一周前的大雨仍有余威,地面不知哪里便会是坍塌、凹陷,应修打头阵,两人在列车上休整了很长一段时间,保证了如今的体力和精力。
步行的速度比不过车辆。
骤降的温度也让叶浔手指冰凉,他始终安静、跟在应修身后,感受着应修源源不断传递来的温热。
那只手在某一时刻倏然消失。
叶浔条件反射抓住对方,连带着自己也趔趄着上前。
“……应修!”
竟是一处湿泞的滑坡,山谷幽幽,不知深浅,隐约还有水流声细微,应修似乎发出了一声闷哼,继而立刻熟练的抓住韧草,借助叶浔的力气向上攀登。
“没事。”
“能上来吗?”
“可以,哥,你先松手——”
叶浔眼皮一跳,“我给你借力。”
应修似乎静了静,他抓着叶浔的力气更大,手掌绷起青筋、当即利落地翻身上岸,面色毫无变化,只是唇色微微苍白,叶浔翻出被用手电筒,给他照亮。
应修抬手摁在手电筒上,五指完全包住了光源:“只剩下一个手电筒了,还有很长一段路才能出山,省着点用。”
“好。”
叶浔灭了灯光,夜色逐渐淹没了这方小天地,应修迟疑了片刻,终于慢慢收起手。
下一秒。
“腾——”的一下,光亮了。
应修格外平静地低头拍掉膝盖和军靴上的泥土。
叶浔一动不动,盯着他膝盖处慢慢蔓延开的深浓血色,即便已经被泥土掩盖,还是能看见那是一处锋利的伤口,连裤子都被划破。
或者说。
山林里不该有这样锋利的利器。
能一路跟随他们到这里的,也只有应家的人。
他垂了下眼睛,光源散发出濛濛光晕,应修拿出绷带,做了简单的消毒和包扎,“穿了两条裤子,伤的不厉害。”
叶浔“嗯”了声。
重新捡起登山杖,也牵住叶浔的手,应修侧身挡在叶浔身前,狼一样危险、阴戾的目光扫过幽幽灌木丛,接着看向道路深处,“走吧,哥。”
“我带你出去。”
当应修第二次滚下山坡,再次被利刃划破手掌时,冷汗浸透了他的脸和后背,他始终给叶浔传输温度的手掌也开始变得冰凉,血液染湿了叶浔的手,温度是滚烫、黏腻的。
他半跪在应修身前,垂敛的眼睫一片柔和,今天很不凑巧,居然没有月亮,乌云盖住了天空之上最后的光芒。
这次只能由他给应修消毒包扎了。
这趟出行,应修的背包里带的最多的就是碘伏和止血绷带。
他坐在冰冷湿润的土地上,脸色苍白,紧盯着叶浔的动作。
明明是受伤、被攻击的主要对象,偏偏仰头看向叶浔的目光却是紧张地,下意识抓着叶浔的手指,他喉结滚了滚,连续不断的阵痛让他的额发被冷汗浸湿,勾勒出一双因为发热、或者因为疼痛而显得略微不安的眼睛。
“哥,我还能走。”
“嗯。”叶浔对他笑了下,“休息会儿再走。”
“……不能耽误时间。”绝对不能等到天亮再出发,声音都有些颤栗,应修的目光也恍惚一瞬,他很快用力掐了下掌心,猛然的清醒令他迅速爬起来,拿着登山杖往前探路,他甚至没有发现自己抓的根本不是叶浔的手,而是一截冰冷、沾了他血渍的衣角,“我们走。”
第三次。
这一次应修跌倒在叶浔身前,拦住他的只是一颗小石头。
是可以一脚踹飞或者轻而易举跨过的石头,他却因为身形不稳、失血过多而半伏在地,身体弓起一个紧绷的弧度,竭力撑着自己翻身坐起,仓促间四下查看,带着极度的紧张:“……哥?”
“哥?你在哪?”
没有光亮。
是叶浔灭了灯,他静静站在应修身边,一步之遥的地方,很轻地说:“不走了吧。”
“……不行!”
叶浔啊了声,看了眼前方的路,列车上应修曾让他牢记一份地图,他确实记住了,预计估测离开塔拉山脉,还要五六个小时,而应修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他蹲下身,手掌盖住应修的额头,滚烫的温度很陌生。
应修反手抓住他的手,他以为自己握的很紧,像是将叶浔牢牢护在怀中,实际上已经跌倒着伏在叶浔肩膀,虚拢着他的手,一字一顿、呼出滚烫的气体,低声短促的说:“不行……走,我们一起走。”
“我先走吧。”
应修颤栗着:“……不行!”
他眼神陷入短暂地恍惚,神智也茫然,抓着叶浔的动作就像在抓溺水之人的浮木:“不行,我们一起走!一起走!”
“我很……”他苍白的五指泛起青筋,额头抵着叶浔的脖颈,像哀鸣的小兽,声音也低哑的,“我很抱歉,哥。”
叶浔抚摸他的头发,“我原谅你了。”
那双灰蓝色、被高温蒸的氤氲的眼底浮现出一丝茫然,很奇怪地,他对这句话有种古怪执拗的执着,甚至一定要再问一遍:“真的吗?原谅我了吗?”
“嗯,”叶浔说,“那座山里不论发生了什么,我——”
叶浔似乎笑了下,“叶浔都原谅你了。”
像最后一丝力气也用尽,应修灰蓝色的瞳孔颤了颤,终于陷入无法挣扎的昏迷。
应家保镖们迅速走上前,一小队人分工明确,喂他吃药、处理伤口、带他离开,叶浔如同局外人一般,静静站在旁边围观,保镖队长离开前,忽然停在他身前,俯首道:“来时的踪迹我们已经帮您掩盖。”
叶浔看着他。
保镖:“追寻您踪迹的眼线也都被处理,应家无意卷入这场风波,只能帮您到这里了。”
“我们必须带走小少爷。如果您想回头,我们会带您一起走。”
一瞬哗然的山脉恢复死寂。
应家的保镖们显然在等待他的回答,叶浔没有思考,只对他们摇了摇头,说了句“谢谢”。保镖队长不作停留,临行前给了他一把.枪,“这是家主对您的感谢。”
什么感谢,对方没有明说。
也许与他成为应修的心理锚点有关。
他最后侧过头,遥望一行人远去的背影,依稀只能看见一道挣扎着想要清醒的影子。
很快,山林之间静的没有一点声音,晚风吹过,晃动了树梢与草叶,叶浔有些疲惫的坐在地上,注视前方。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神智仿佛游离在整个世界之外,意兴阑珊。
父母家人、乔凡、薛从涛、凯撒……记忆深处闪过很多画面,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因为格格不入而被关进厕所,宴会上吐了乔凡一身而与乔凡相交,图书馆里递给薛从涛自己的联系方式,校医院内几次三番为他担忧的温之月护士——
哦,还有初次见面就很恶劣的凯撒。
明明也才穿越过来一年,却好像度过了半辈子的人生。
草叶无风自动。
身后传来一道有些笑意的声音。
“不走了吗?”
那道身影不疾不徐,踩着泥泞和坎坷,停驻在身后不远,影子逐渐拖长到手边——
是一头如湖水般柔顺的长发。
甜.甜独.家整.理 @u_ 甜.甜独.家整.理291938, 12/12/2024 23:24
林多多 作品
第 112 章 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