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 浮萍

山风极其迅猛凛冽,像刀片划过身体。
 越靠近断崖,耳边的声音就更混乱,灵魂急剧下降,深埋进无边无际的海水中,窒息般的冷意卷如肺腑,叶浔被纪彻裹在胸前,滚烫、炙热的温度拂面,他一阵颤栗,无法自抑的感到恶心和想吐。
 溅到身体上的血液已经发冷、发干。
 他却仍能闻到那股刺鼻的血腥气味,画面在眼前闪回,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天,轰然倒在血水中的凯撒,与现在的影子融为一体——
 那是哀恸之下的迟滞,神经都在严寒中无法反应。
 “路易……”他反手抓住纪彻盖着他眼睛的手,不知道自己在颤栗,“路易——”
 纪彻冷硬的像一具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继续怀抱着他往前走,五指同样冷的像冰块,覆盖在叶浔眼前,一动不动。
 森林和山脉都被他们甩在身后。
 直升机落在断崖附近,渺小的像一只黑色的鸟,这只鸟即将飞越整个亚丁洋,消失在茫茫大海深处,直达帝国。
 像是从他的反应里明白了什么,叶浔倏然没了力气似的松开手,他脸色雪一样惨白,干裂的嘴唇嗫喏片刻,问他:“……凯撒呢?”
 那一刻,压在眼睛上的手掌顿了下。
 叶浔于是又明白了,他茫然的、无机质的迈着双腿,呆呆跟随纪彻的步伐,不,不是跟随,纪彻将他完全笼在胸前,几乎是抱着他的姿势,同他一起往前走。
 余光里有一抹洁白。
 透过纪彻五指之间的缝隙,叶浔看见了雪。
 塔拉山脉,极寒冰冷之地,在这个九月,万籁俱寂的时节,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片片纷飞的雪花落在卷动的浪潮之上,海水怒号,冷风让他的头脑终于在极端的愤怒、疲倦之下,恢复了一丝清醒。
 他依偎在纪彻胸前,纪彻的手掌反压着他的心脏所在,半俯着身、完全的保护姿势,身后无论猎枪、还是狙击枪,瞄准的靶心永远越不过纪彻宽阔的胸膛。
 那架飞机终于出现在眼前。
 第一次,是凯撒用命换他离开;第二次,只剩下纪彻本人为筹码了。
 断崖处预留出跑道,仅容一人通过的门缝中,叶浔疲惫地坐在地上,纪彻挡在飞机前,德尼切尔家族的保镖们尚未离开,带着几分不甘心地望着两人所在。
 家主的命令还没有完成。
 一个叶浔,一个影子。
 要么一起带回去,要么就地解决。
 可惜……纪彻实在来的太快。
 保镖队长放下猎枪,从口袋里掏出烟支,不紧不慢地点燃,倚靠在树林边——他依然在等待第二个机会。
 路易的心已经野了,不查不知道,一查才发现整个Kendall州都被他掌控在手下,州议会几位重量级人物更是只知路易、不知德尼切尔家族,家主看完调查报告后,沉默了一整个下午,他用令人心碎的眼睛看向他,问:“伯尼,我对路易还不够好吗?”
 保镖队长重重摇头,他的命是家主救的,若非家主愿意花大价钱给他治病、治疗失明的双眼,恐怕他早就死在冬日的街头了,路易少主竟然萌生了脱离家族、发展自己势力的想法,不可饶恕。
 “……连你也这样的觉得,”家主摆摆手,对他说:“那就去给他一个教训吧。”
 为防有他人干预此事,家主挨个致电各家家主,告知其他三人发生在各自孩子身上的风流轶闻。
 实在荒谬至极。
 四个人,与同一名特优生纠缠不清,甚至屡屡被挑战权威,成何体统。
 纪家家主果然直言不会插手,任由纪彻自生自灭;傅家家主也可有可无的应了;应家一如既往,对小儿子出奇的溺爱,只说随便他。
 杀掉一个人,警醒四个家族的继承人,很划算的买卖。
 大家族从不讲究温情,永远的利益居先。稳居钓鱼台的四尊神像俯瞰着故事发展,既意兴阑珊,又冷眼旁观。
 不过是要个平民学生的命,发展到最后,先是傅家家主横插一手,把人扣在贝尔湾庄园足足四天;再是应家少主突袭庄园,驱车带走对方,连带着应家的保镖们也帮忙遮掩踪迹。
 现在,连影子都按照计划走上死亡,偏偏只差一个最关键的人物——杀了叶浔,用他的血让路易终生铭记,让路易畏惧、害怕、打消他不该有的念头、驯服他,让他成为一个尊敬父亲、爱戴家族的优秀继承人。
 队长慢慢呼出一口烟雾,重新拿起猎枪。
 瞄准的靶心里,出现了晃动的人影,叶浔苍白疲惫的面容一闪即逝,再次浮现出的,是一只宽大修瘦的手,盖在他的胸口、感知着他的心跳。
 隔着遥遥地距离,纪彻缓慢侧过头,飞机阴翳洒在他侧脸,令人毛骨悚然。他的手就放在叶浔的心脏处,一个不加掩饰的、冰冷阴戾的威胁。
 盘踞在直升机门外的,不再是纪家的少主,而是一个失去了理智的疯子。
 保镖队长呸了声,抿了口灼烧喉咙的酒液,最后还是在万般不甘心中,移开了猎枪——纪家家主嘴上说着不管纪彻,可纪彻是他的独子,真要是伤了一根汗毛,光乌娜·厄多拉就能砍断德尼切尔家族最重要的科研成果供应链。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现在依然是逆风向,直升机暂时无法起飞。
 纪彻并没有登上飞机,他只牢靠在门外,挡住一切窥探,同时警惕地观察外界环境。叶浔很累、也很冷,他静静的垂眼看着虚空,茫然间一动不动。
 纪彻也没有说话,手掌抚在他脸侧,努力温暖他死死咬紧、紧绷的侧脸,有雪花吹入机舱,裸露的地皮很快出现一片星星点点的白。
 他抵着叶浔的额头,呼吸交错间,漫出缱绻的白色雾气,“飞机航线已经规划好了,途中会在两个岛屿停下,添加补给和燃油。”
 叶浔眼睫颤了下。
 “一周前,傅启泽借着关禁闭的机会提前来到岛上,接下来十个小时,他的骑士团会关闭附近唯一的信号基站,无论红外温感器还是雷达追踪,都无法捕捉到你的航线。”
 “赵林博就在帝国等着你。你的家人也不必担心,等你到了帝国,我会想办法送他们过去。”
 纪彻轻轻拢着他的手,一向冷漠、深邃的眉眼含了几分倦怠,他环抱着叶浔,声音带了些笑,像是在哄他:“高兴点,叶浔,一切都要结束了。”
 似乎被“结束了”三个字催动了心神,叶浔很少见的露出全然失神、困惑的神情,瞳孔像浸泡在水里的透明石头,裂隙一点点铺展开。
 “……结束了吗?”他嗓音沙哑,太久没有喝到水,令纪彻更加担忧的抚摸他的唇角,“是的,结束了。”
 “那就好。”叶浔说,那就好。这一路太过漫长,明明也才两天,时间凝缩在无边无际的雪域寒风中,痛苦仿佛也被冰封。
 他恍惚间好像又看见了那片向他逼近的湖水。
 渐渐的,湖水已经漫过了他的喉咙,带来窒息般的沉闷。
 那是一股难言的痛苦。
 他茫然的想,只是为了让他离开,真的值得吗?
 凯撒、影子……下一个呢,下一个又会是谁?慢半拍地,他去看纪彻,仰头看见的是纪彻的下颌,一手环在他身后,一手警戒的扶着舱门,纪彻面无表情,眼睛有着长时间没有休息好的红血丝,他冷冷直视一个方向,压低的眉眼流露出戾气。
 红十字准心蠢蠢欲动。
 落在叶浔脸上。
 下一秒,利落地从叶浔口袋里掏出手.枪,瞬间上膛、扣动扳机,一切都在转瞬之间,弹药破空,穿透寒冷凝滞的空气带出一条血线。
 界碑旁顿时响起声音。
 “砰——!”
 那道拿着猎枪,抿着酒液的身影轰然倒地,距离太远,没有准心,一枚子弹只堪堪穿过了男人的右眼,血液瞬间流了一地,男人捂住眼睛绝望的惨叫。
 “……啊!”
 “啊——”
 雪地之上,出现了第二片鲜红。德尼切尔家族的保镖们难以置信的冲上前,一边救人、一边看向纪彻。
 “伯尼……伯尼大人?”
 纪彻收起枪,俯视着又惊又怒的一行人,淡淡道:“我不喜欢别人拿.枪指着我。”
 至此,最后一群想要伺机下手的鬣狗也消失了。
 风向在此刻转正。
 雪花打着旋飘落,叶浔听见他的胸膛在震动,他虚焦的目光对上纪彻的视线,显然更加担心,纪彻皱着眉,俯身捧起他的脸,第一时间用额头触碰他额头的温度,确定不是发烧后,似乎隐隐松了口气,“叶浔?”
 “嗯,”回过了神,叶浔说:“……我知道,可以走了。”
 “是,我现在进去帮你启动飞机,航程中你可能遇到的所有问题我都写在纸上,纸张在储物柜里,你记得看。”
 纪彻紧皱的眉头没有松开,他发现了叶浔目前的状态不对,但这种时刻的不对劲,已经来不及解决,当务之急,必须让叶浔乘坐飞机离开联盟属地。
 飞机轰鸣着启动,螺旋桨开始旋转,瞬间撕裂了周边的雪花与寒冷,是雷暴一样巨大的漩涡与气流——
 仓促之间,机舱的门即将关闭,纪彻单膝跪在叶浔身前,抓着他的指尖,那双永远镇定冷淡的眼睛仰视着叶浔,“我会去找你。”
 “我会去帝国找你,”关闭的舱门彻底阻隔了纪彻的脸,介于昏暗与雪花之间,依然英俊深邃,黑沉沉的眼眸紧盯在叶浔身上,最后只飘进来微末的声音:“……叶浔,别跑太远。”
 直升机按照原定的轨道滑行。
 飞机一点点升空,来自联盟各个属地的目光汇聚在此,视角由上到下俯视,雪花屏“吱吱——”“滋滋——”的变化着。
 窗外下着小雨,书房里摆放着热腾腾的红茶,室内没有开灯,雪花屏出现了频道,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黑天鹅海域。
 那里寒风凛冽,轻薄的一层小雪覆盖着地皮。
 直升机在升空——
 继续升空。
 与苍茫大海相比,这架飞机渺小的就像一只海鸟。
 或许一阵属于冰原的狂风吹过来,钢筋铁骨就会陨落、散架。
 视频中有一道身影,不惧寒冷和危险,始终亦步亦趋跟在缓慢提速的飞机旁,他奔跑着、军靴踏过白茫茫的地面,衣摆纷飞,鼓起利落地弧度。
 书房里静的针落可闻。
 雨丝敲击在窗面,茶水不知什么时候冷掉了,傅谌静静仰靠在沙发内,烟支升起白茫茫的雾,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也在看着那架飞机,飞机与古堡塔尖遥遥相映,就像两双即将交汇的翅膀。
 阿谢尔紧张到呼吸都要静止,下意识站在书桌边,握着拳头,稳住方向、对,再提一点速,沿着既定的风向,离开这里。
 ……嗯,很好,很稳。
 艾莎利尔已经忘记了手下接水的茶壶,水流瞬间漫过壶嘴和壶身,逐渐溅到了她身上,她眼睛眨也不眨,定定看着屏幕。
 濛濛雨雾与寒风交错。
 贝尔湾似乎呼吸到了一口属于北原的冷空气。
 那架飞机一举冲出断崖,像破空的箭矢,在风中稳定机身,借着飞越狭窄的海湾、光秃秃的礁石、纷飞卷动的潮水,终于,机翼升空到一个高度,足以映入另一双遥远的眼睛。
 海域深处一座小岛,冻土层坚硬如冰,只有白桦和油松沿岛环绕,高约五米的树林间露出一座古堡的形状,漆黑古典,外观毫无时光的痕迹,更像一樽耸立在海域深处的冰棺。
 ——黑天鹅堡。
 这里葬着上任王妃。
 阁楼内,栏杆危险地封住窗户。
 赤脚坐在窗边的人影若有所觉,慢慢抬起头——他黑发散乱,衣衫同样胡乱披在身上,浅金色的瞳孔像碎冰,茫然地注视着那架划破天际的飞机,一点点、迟缓的起身,走上前。
 手指轻轻扶着窗户。
 呼出的热气模糊了窗面,楼上是母亲的陵墓,她离开前,说想要永远看着天空,头顶则是叶浔的飞机,是终于持平的弧线,从棺室的窗户往外看,可以看见飞机窗边的叶浔。
 傅启泽苍白的唇角弯起一抹笑。
 接连数天难以入睡,直到此刻,看着叶浔平安离开,迟来的困意席卷了他的大脑、身体,他想,母亲,你见到他了。
 你庇护着他,就像保护我一样。
 “……”
 飞机继续平稳地飞行、飞行——
 【兹……】
 窗户下是无边的海水,幽黑卷动,像一双缓慢睁开的巨大眼睛,诡谲难明地与叶浔对视。
 耳边是直升机内的嗡鸣,暖气从扇叶内吹拂。
 电台无人触碰,却突然响起声音,哗啦啦,本该被屏蔽的信号接收到了外界的新闻,来自半小时前的晨间新闻,“近日,迦蓝市政府接到热心市民举报,因纽斯高校圣德尔学院内存在欺.凌事件,举报人杜先生表示了愤慨和怒气,他表示自己被不公平的‘开除’了,被迫与家人搬迁至南大陆苟且偷生,希望发动外界力量,严惩纪某、傅某等四人……”
 【……兹、兹——】
 电台突然跳转,一段空白过后,变成严肃的男低音:“经过特情局的调查,新联盟组织的两位创始人身份水落石出,其中一名竟是社科学教授储曼婷女士,储女士昨晚接受了《迦蓝邮报》的采访,她面容平和,并在采访中表示,为了改革联盟目前腐朽的体制,必须做出必要的牺牲……”
 “记者询问储女士,是否手段过于偏激,储女士回答‘我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即便用错误的方式,也在行正确的路’,舆论哗然,储女士再次表达,‘如果联盟需要牺牲半数人的性命以达到社会资源重组,那我在哪一半都可以。’对此,目前各大社交平台上展开了激烈讨论,下月即将展开的联盟民生会议,也将就此事成立专门议题……”
 【兹拉……兹……】
 电台倏然跳转,成为新频道:“亲爱的观众朋友们,现在无论您在哪,上班路上还是下班途中,我们‘早安联盟’都将为您带来今日的晨间歌曲《新城市》……临时插播一条寻人启事,叶浔,18岁,于一周前消失在圣德尔学院内,消失前身穿黑色制服,佩戴眼镜,穿白色球鞋,您的朋友乔凡与薛从涛正在等待你的回信……”
 “叶浔同学的证件照已经发布在‘早安联盟’官网,乔凡先生表示,任何人员提供精准线索,都将获得一百万元酬劳……临时插播一条寻人启事,叶浔,18岁,于一周前——”
 【兹……叮——】
 再一次,万籁俱寂。
 扰乱耳朵和思维的电流声彻底消失,潮卷潮涌,风动风止。
 世界在此刻陷入空白。
 身边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断崖处站着一道影子,还在静静望着他。
 机舱空荡到近乎恐怖。
 潮水般的黑暗缓慢扩散、蔓延。
 那是无形的外力降临了——
 叶浔看向前方,听那道如影如随的无机质电子音,狰狞又扭曲的开口:【终于……】
 【叶浔,我们终于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