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枫 作品

第203章你救了我

老街路口转角处,一栋铺子的大半部分房屋正被熊熊火焰所缠绕包裹。

那一个个焦裂的门洞与窗口处,漆黑的浓烟与炽热的烈火不断喷涌,伴随着漫天飞扬的火花、火粉,笼罩了整个十字路口,蔓延向湛湛蓝天。

麇集的人们叫嚷着、奔跑着,用着木桶、脸盆、水缸乃至痰盂,一切能盛水的物品,焦急地来回穿梭在东西向的老街上,奔走向最近的水源处取水扑火。

围观的人群之中,有一妇人跪坐软瘫在地,嘶哑的嗓音不断地哭喊着一个叫做“阿瑾”的人名,一声声悲痛的呼唤震得人心愈发的惶悸不安。

纪轻舟从公寓所在的路口出来时,望见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盛夏时节,日光炽烈,分明是晴朗无风的天气,那火势却不断地膨胀着,翻滚着,浑浊的热浪相隔数米仍灼人肌肤。

“发生什么事了?”

他迅速环视一圈,未找到想找之人,便在驻足围观的人中随意找了个面容黧黑的老爷子问。

“诶,火药爆炸,把房子也给烧着了!”

那拿着蒲扇的老爷子刚这么唉声叹气地回道,旁边的人便大声反驳:

“不是,是一辆挎斗车炸了,那种军用车,我就在对面看见的,里头还有人呐,真是作孽!”

挎斗车……爆炸……

轰的一声,颅内似有什么东西崩塌了一般,纪轻舟耳边响起嗡嗡嘶鸣之声。

一瞬间,周围的惊慌嘈杂皆化为乌有,静寂中,唯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中急剧加速的跳动声越来越清晰猛烈。

他的目光似无声的镜头般,掠过奔走救火的人影、掠过哭倒在地的妇人、掠过驾车赶来的巡警消防队与熊熊燃烧的火光……最终锁定在解予安以往停放边三轮的街口角落。

那洒满了焦黑尘屑的路口,堆积着一辆已然看不出原本形状的摩托残骸,而紧贴在那残骸的旁边,一个火红星点包裹着的黑黢黢的物体横躺在那,轮廓修长笔直,像是烧剩的木柱,更像是某道熟悉的人影。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纪轻舟穿过人群,朝着那方向直冲了过去。

但还未真正靠近,奔跑至一半,便被一个提着水桶救火的男人拦了下来。

“别过去,要塌了!”那男人冲他喊道。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屋前头一根梁柱骤然倾倒,“嘭”一声砸落在摩托残骸上,将那黑色的身影生生砸成两截、压在了底下,霎时间细小的火光碎片爆裂四溅。

纪轻舟木木樗樗凝望着这一幕,徒然地张开嘴想要发出声音,喉咙却似痉挛了一般,窒息得喘不上气来。

“呜呜阿瑾啊——”

正于此时,耳边嗡嗡的嘶鸣声中,妇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高亢起来,连带着周遭的呼喊嘈杂之声也变得格外的喧嚣响亮。

纪轻舟眼角余光里,一个黢黑的影子,猛地从冒着黑烟的侧窗口翻滚了出来。

他条件反射地望了过去,就见那人影单手抱着一个孩童半跪在地上,抖落身上所披的湿漉漉的毯子,将那哇哇哭泣的孩子推到了伏倒在地的妇人面前,母子俩立即抱作一团号啕大哭。

随着那男子站起身来,一边咳嗽着一边拍落身上的粉尘碎屑,被烟尘熏染的面庞显露出熟悉的五官轮廓,纪轻舟视线瞬间模糊,眼睛阵阵刺热起来。

分明相隔仅十步之遥,他一时竟不敢迈出步子,好似生怕眼前画面只是自己遭受巨大刺激后产生的幻觉。

但那男子抬眸望向四周时,却是在交织的人流中一眼锁定了青年静静鹄立的身影。

此刻,警署消防队已开始拉警戒线,敲锣驱散街上拥堵的人群。

刺目的烈阳照耀下,急促的警铃声与奔跑脚步声充斥着整片街巷。

在人群中对上那双泛红含泪的眸子时,解予安显然愣怔了一瞬,紧接着便疾步过来,抓住纪轻舟的手腕拉着他撤出了危险区域。

待走到斜对面阴凉狭窄的巷道内,他看了眼青年涣然恍惚的神情,一声未吭就展开双臂,毫无顾忌地将人拥抱进怀里。

扑面而来的温热气息中夹着火场的烟熏焦味,混沌浑浊却又异常的鲜活生动。

感受到这熟悉的怀抱温度,纪轻舟才像是恍然醒神般,抓紧对方后背衣衫,深吸了两口气,哽了许久的喉咙里终于得以发出声音。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为什么非要来这,解元宝我真的……心跳都快停了……”

他难以抑制地埋怨着,眼泪像珍珠般颗颗分明地滑落。

泪水洇湿在男子肩膀的衣料上,与披毯浸湿的水渍模糊成一块。

“你不知道,那根木头有多像你……”

“我眼睁睁看着它被砸成了两截,我救不了……”

“你救了我。”解予安手臂紧紧箍着他的身体,像是要将他从那惊恐悸怖的情绪中挤压出来般用力地拥抱住他。

“车上被装了延时炸弹,但我迟了十分钟,恰好躲过了。”

他贴在怀中人耳边,嗓音低哑而清晰地说道:“表坏了,是你送我的,你救了我。”

他蹭了蹭青年的发丝,再度强调事实:“你救了我。”

“你差点就……”

“没事了,没事了,我好好的,没有受伤,都亏了你……”

解予安不断地安慰着,手掌轻拍抚摸着青年后背。

但肩膀上依然源源不断传来着潮湿的热意,令他胸口酸麻又隐隐作痛,只能笨拙地将人一再抱紧,胸膛紧贴着胸膛,以心跳诉说存在。

过了好一阵,直到感觉怀中人的喘息渐渐平缓,他才半松开怀抱。

垂眼看见青年凌乱发丝下噙着泪水的通红眼眸,看见那睫毛与眼睑上沾着的晶莹水珠,只觉心脏如有蚂蚁啃噬般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疼感,愈发的心疼怜爱不已。

他手指在衣服上擦了擦,尔后才抬起手,动作轻柔地抹去他眼下的水珠。

尽管已再三小心,却还是在那白皙的脸颊上擦上了两道淡淡的黑色印记。

纪轻舟对此毫无所知,一边凝视着对方清冷静谧的双眸,一边伸手碰了碰他沾染灰尘的下巴,嗓音略有些沙哑:“你真没事?”

解予安握住了他微微打颤的手,往自己脸上贴了贴:“如你所见,活得好好的。”

“可你在里面待了那么久,温度那么高,烟雾那么大,”纪轻舟吸了吸鼻子道,“去医院检查下。”

“没有受伤,我可以确定。”

“呼吸道呢?”

解予安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说道:“也没有损伤,我捂着口鼻进去的,陆军训练里这是基础。”

“眼睛呢?”纪轻舟注视他眉眼问,“没被熏瞎吧?”

“目力清晰。”解予安回答着,微微抬了抬唇角:“真瞎了你也会陪着我治疗。”

“那可不一定,我没那么多耐心。”纪轻舟不高兴地咕哝着,又拉起解予安的袖子裤腿仔细检查了一番。

听他嗓音如常,状态看上去也似不错,除了衣衫半湿、满身焦灰稍显狼狈,身体的确没什么大碍,心里那股惴惴不安了许久的情绪总算平息下来。

解予安配合地转了一圈,让他检查身体,随后望了眼路口的灭火情况,道:“你先回家好吗?我去把事处理一下。”

“你还要过去?”

“我去邮政局通个电话,发生此等恶劣事件,定然需要报告查清缘由。”

解予安语声沉静解释,见青年蹙着眉头神情不愉,便握住他的手揉按着掌心安抚情绪,“这场火灾,也不知是否还有潜在人员伤亡,我需要出面,商量下赔偿损失。”

纪轻舟自然知晓他说得没错,可心底却实在放心不下再让对方独自离开,顿了顿道:“那我跟你一块儿去。”

解予安明白他的担忧,稍作考虑,便点头应了声“好”。

·

万幸的是,这条老街上的商铺为防火灾,每栋房屋之间都修建了高高的防火墙,加上警署距离不远,消防队灭火及时,因此未造成什么重大损失,烧毁的仅距离爆炸点最近的那栋木匠铺而已。

而爆炸发生时,铺子男主人外出送货,女主人恰好去河边洗衣,唯剩下一个三岁大的孩童在房内睡觉,最终也被及时地救了出来。

没有人员伤亡,于解予安而言是最大的宽慰,至于钱财赔偿反倒是最好解决的。

待将种种事情处理完毕,回到家已是两个多钟头后了。

纪轻舟身心俱疲,一进屋便瘫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了。

解予安去盥洗室洗了个脸,将潮湿的黑发捋到了头顶,接着又拿着拧干的热毛巾出来,半蹲在纪轻舟身旁,拂开他额前的发丝,动作轻柔地给他擦拭脸庞。

尤其是眼眶下的那两抹黑印,擦得干干净净。

“究竟怎么回事?”纪轻舟撸起袖子,拿过他手里的毛巾擦了擦手,视线紧盯着男子漆黑的眼瞳:“有人要谋害你吗?”

解予安眼睫微垂,考虑了片晌,说:“我大概能猜到。”

“是北京那边干的?”纪轻舟下意识反应问。

既然解予安是在去见北京特派员的路上遭遇的袭击,而他又刚拒了人家的委任状,这种可能性很大。

但解予安却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不是。”

“那……是南京这边的?”

解予安还是摇头,微启唇道:“这两方日前在寻求合作。”

“那是……”

“嗯。”

纪轻舟想起报纸上所看的内容,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闭了闭眼道:“明天跟我回上海吧,反正也就一个月的课了,别上了。”

他并不能确定邱文信晚年回忆录中所说的那场“横祸”是否就是今日这一场,也许原本时间线上的解予安也曾阴差阳错地躲过了这一劫。

但不管怎样,今日这场爆炸着实是给他吓出阴影来了,当今局势太过混乱,他一点儿也不放心对方继续待在这。

解予安从他手里接过毛巾放在桌上,又握住他温润的手掌拉到自己唇边吻了吻,说道:“做事要有始有终。”

“那工作重要还是命重要?”纪轻舟不苟言笑看着他道,“反正你以后也不在这行混,何必那么在乎信誉。”

“并非信誉问题,我素来接受的信念教育便是如此,在岗位上要坚守到最后一刻。”

解予安语声平缓地解释,“此等暗杀计划,唯有趁双方不备之时施展成功方有用处,一次不成,便没有再做第二次的必要。我也并非什么机要人物,他们没有非杀我不可的理由,你可以放心。”

“你之前也叫我放心,结果呢?”纪轻舟咬了下唇,抽出手狠狠地掐了把他的脸颊:“要不是你表恰好坏了,我现在已经在给你哭丧了。”

听他说提起“哭丧”二字,解予安便想起了不久前在火场看见的那一幕,喉头不觉滚动。

抚摸过青年脸颊的指头此刻仿佛仍沾染着滚烫的热意,回想起那湿润得摇颤人心的触感,他幽静的眼眸中漾开涟漪,轻声道:“我请两日假,明日陪你回上海。”

“然后呢,你再回来?”

“剩下这一个月,我保证会事事谨慎。”

“解元你真的……”纪轻舟简直服了他这倔驴脾气,一瞬间真想干脆给他灌个迷药将人绑回家里去,关上一个月的小黑屋,省得再出来搞他这惊心动魄的事业。

他气得磨了磨后槽牙,见男子始终一副清凛平和的模样,便知他定然不会改变主意,干脆赌气道:“行,那你就继续待在这,反正世上俊男美女多的是,你出事了,我还能多吃几份代餐。”

“假若我真出了事……”解予安抿了下唇,音色寂然道:“那你就忘掉我,重新生活。”

纪轻舟张了张唇:“你说真的?”

“假的。”解予安凝视着他的脸庞,不假思索道。

他也想将自己的爱粉饰得宽容纯良些,但装不到两秒,便发现自己根本接受不了。

他的爱自私得很,既占据了对方的心扉,就非要在纪轻舟心里霸占一辈子不可。

“我死了,变为阴魂也会缠着你,休想忘了我。”

纪轻舟轻嗤了声:“变成阴魂你还能怎么缠,亲不到我,摸不着我,还不是只能看着我吃香喝辣、左拥右抱……”

话音还未落下,解予安就倏地起身,撑着沙发俯下脸亲吻上青年双唇,堵住了剩下的话语。

接着又默不作声地伸手穿过纪轻舟的膝窝、揽着后背将人横抱起来,走进了西侧盥洗室内。

他将人放到了盥洗室小窗旁的凳子上,随后关上房门,拉上窗帘,打开了浴室电灯。

“抱我来这做什么?”纪轻舟疑问地看向对方。

“洗澡,沾了烟灰。”

“那你洗呗,还要我看着你吗?”

解予安打开了浴缸上方的两个水龙头,测了测水温,继而面朝向他,一颗颗解开衬衫纽扣道:“你不是喜欢看吗?想令你高兴些。”

“……我现在哪有心情看啊。”纪轻舟真服了他这独特的哄人方式,“再说我正在戒色中好吗。”

“怎么又开始戒了?”

纪轻舟看了看他敞开的衬衣门襟,转开视线说:“要替我另一个时空的丈夫守丧。”

解予安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这个时空的不管了?”

“还管什么,一点儿也不听话。”

纪轻舟说罢便起身走向浴室门,准备出去。

但还未等他伸手触及到门把手,便被男子拉住手臂,从身后环抱着,一同坐进了蓄了半缸温水的浴缸里。

刹那间晶莹水花四溅,噼里啪啦地拍打在瓷砖地面上。

“不会再有事了。”解予安湿漉漉的手臂紧紧扣着他的身躯,从肩膀缓慢地抚摸至他平滑的脸庞,“不会再让你哭了。”

纪轻舟本想要挣扎起身,听见这低低的承诺声又忽然失了力气。

感受着对方灼热的、潮湿的吻细密地落在自己的颈侧,终是放松了肢体靠进他怀里,无可奈何地阖起眼道:“最后信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