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一周的时间出图,实际纪轻舟比约定时间还早了三天,便联系了普莱斯小姐看礼服的效果图,地点就约在了静安寺路那座著名的普莱斯花园公馆。
对于普莱斯公馆,纪轻舟其实还挺好奇的。
曾几何时,当他还在爱巷开小铺子时,每当乘电车来回解公馆,途中总会路过那道铺着石板的花园弄。
有听闻那弄堂通往的是首富之家,而直到约定的这日下午,他才首次进入了这条弄堂。
在他的想象中,普莱斯公馆应该是和解公馆差不多规模的花园建筑群,拥有着宽阔的草坪、笔直的林荫道与连幢华丽的花园洋房。
而事实上,普莱斯公馆的占地面积的确相当广阔,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座花园的布置并非西式风格,反倒充斥着更多的中式园林元素。
跟随着管家的指引,沿着曲折的小径走向那座蔷薇色的公馆建筑,沿途亭台池石,极为壮丽。
五步一亭、十步一阁,之间名贵花草掩映,一步一景,甚为风雅,也不知是请哪位园林大师所设计。
普莱斯小姐的花园派对难不成是在这座中式园林中举办?那他设计的礼服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啊……
纪轻舟心底不觉闪过这一想法。
相比反差较大的花园景致,公馆洋房倒是与纪轻舟想象中的差不多,纯西式的砖混结构双层建筑,拥有着孟莎式的陡峭坡面屋顶与半圆状的拱券门廊,一二层皆带敞廊环绕。
也许是建造得较早的缘故,其内部的陈设装潢,虽然也很是庄重典雅,却还不如解公馆的内部设计更为雅致壮观。
沿着纯实木的楼梯走到二楼阳台花厅,纪轻舟在那三面格窗环绕的阳台沙发区,看见了穿着一袭白色衣裙的普莱斯小姐。
而在普莱斯小姐的身旁,还坐着一位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眼角略带皱纹的和蔼女士。
“下午好,纪先生!”
看见客人的到来,玛格丽特主动起身迎接,笑容恬静地为他介绍道:“这位是我的母亲,她想要和我一起看看您设计的礼服,您不介意吧?”
“当然没问题了。”纪轻舟说着,望向那位拥有着浅金色头发的夫人,礼貌地牵起唇角点了下头表示问候。
对方穿着件浅紫色希腊风格的宽松曳地连衣裙,身型和普莱斯小姐一样,都偏于娇小,母女俩的五官与瞳色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普莱斯夫人,打扰了。”
“请坐吧。”面容优雅的女士换了个较为端正的坐姿,略微挑眉用眼神示意他在对面的沙发椅落座。
碧蓝色的眼睛打量了青年几秒后,她话语亲切地开口:“如果不是提前知晓纪先生是一位时装设计师,我或许会以为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位颇受欢迎的戏剧演员。”
纪轻舟将公文包放在座椅旁,抬手接过女佣递来的瓷杯,低声道了声谢,继而浅笑回应道:“感谢您的赞美,事实上我差点就要进军电影界了,可惜我的演技不过关,只能充当一些背景板小角色。”
“那真是遗憾。”普莱斯夫人眨了下眼睛,和善笑道:“但因此,时装界也拥有了一位推动潮流的年轻设计师。”
“您太夸奖我了。”
“纪先生不必太谦虚。事实上,直到最近听闻了玛格丽特的介绍,我才去翻阅了你的杂志,那些内容很有意思,尽管我看不懂太多的汉字,但那些搭配、那些服饰、发型、首饰,都非常的漂亮,非常有创意。
“还有那些新奇的工艺、图案、造型和面料,最新一期五月刊的珍珠奶油色调套装,那套乔其纱衬衣与西装面料裙,配上墨镜、草帽与金色的绳索项链,太令我惊艳了,我简直不敢相信,生活在同一个城市,我还在穿着去年流行的印花连衣裙,外面的时尚却已经发展到了那种程度。
“我很后悔,平时仅订阅海外的那些时尚杂志,居然直到现在,才发现上海有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华人设计师。于是,我便更加好奇,您给玛格丽特设计的礼服了。”普莱斯夫人侃侃而谈说道。
一开始她还担心对面的年轻人词汇量不足,说话时刻意放缓了语速,后来发觉对方眼睛始终明亮地注视着自己,总会在恰当的时候点头或眨眼以示回应,便知沟通方面全无障碍。
“这下可好,我刚刚还挺轻松的,听了您这番话,反倒有些压力。”纪轻舟微微摇了摇头,语声温和带笑地接话。
随即便打开公文包,从中取出一册画本来,翻到那页的礼服画稿,朝向母女二人放在了桌面上:“希望我这次的作品不会令你们失望。”
那画本甫一取出,普莱斯夫人和小姐的目光便都随之转移了过去。
待望见柔和日光中,雪白纸页上那穿着华丽晚装的美丽模特,二人皆不由得睁大玻璃珠般的清透双目,发出了轻声的赞叹。
“哦!多么奢华的礼服!”普莱斯夫人拿起画本,递到女儿面前,一同细细地欣赏。
只见画纸中央,金发碧眼的模特半披着长发,戴着五彩斑斓的宝石花环,脸上妆容甜美矜贵,一手提着宽大的裙摆,一手放在腰侧,身姿端庄地抬着目光凝视前方。
她穿着精致靓丽的蜜桃粉色缎面礼服,鱼骨支撑的胸衣勾勒出纤细的腰肢,散发着柔和光泽的缎面荷叶边衣摆下方,绣着一个个金色花冠图案的淡粉色裙片向两侧堆起褶裥,露出交叠在下层的鎏金色丝缎裙身。
一字肩礼服领口的鎏金色大波浪丝缎与裙体两侧褶裥上点缀的金丝带礼花,是如此的明亮闪耀,高贵且优雅。
即便只是一幅画作,透过画师对那缎面光泽的描绘诠释,普莱斯夫人完全能够想象到自己的女儿穿上这套礼服,会是多么的光彩夺目。
“这套裙子就叫做‘玛格丽特’,普莱斯小姐可喜欢?”纪轻舟姿态放松地背靠着沙发椅,喝着茶静静等候了一会儿。
待差不多时候了,便放下茶杯,适时地开口询问顾客满意度。
玛格丽特闻言抬起视线来,却暂时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拿着画本指着模特脖子上的项链问:“这画上的项链和花卉王冠,你们也能定制?”
那是一套色彩斑斓的宝石首饰,使用不规则的宝石拼合成种种花卉的图案,再组合成较为厚重的晚装项链、手链与花冠。
这鲜艳绚烂的首饰佩戴在模特的脖颈和头发上,便为那套礼服又添加了一抹清新靓丽的浪漫华丽感。
“当然可以定制,”纪轻舟口吻轻快道,“事实上这套珠宝也是我专门为您设计的,它的名字就叫做‘花园派对’。”
“玛格丽特的花园派对,不错的创意。”普莱斯夫人评价道,继而转头询问身旁的少女:“怎么样,玛格丽特,你是更喜欢这一套,还是你父亲请普尔女士设计的那一套?”
“普尔女士?”纪轻舟微挑了下眉表示疑问。
“那是我们常合作的一位礼服设计师,最擅长制作少女的裙子。”普莱斯夫人解释,“毕竟是第一次和您合作,不清楚您的水平,她的父亲以防万一,便额外请普尔女士设计了一套礼服,希望您不会介意。”
“奥,我能理解。”纪轻舟面色平静地点了点头。
只要你们别忘记给落选的设计师支付报酬……他心里暗忖。
普莱斯夫人仍在为他讲述:“普尔女士的作品是一套嫩黄色的礼服,说实话也非常漂亮,同样是蓬松饱满的裙身,拥有着层层堆叠的浅黄色薄纱褶边,胸衣上镶满了粉色的丝带小雏菊,就像是童话中公主的衣裙。”
“但那有些稚嫩了。”玛格丽特表达观点道,“如果我只有十三岁的年纪,也许会喜欢那样的款式,但现在,我更喜欢这一套闪耀华丽的礼服。既然是我的生日宴会,当然要穿上‘玛格丽特的花园派对’。”
后半句话,她是看向纪轻舟说的。
“我也更满意您这一套。”普莱斯夫人将画本放在桌面上,“正如玛格丽特所说,这套礼服的整体搭配更为优雅成熟,也更有品味。”
“这么说,我赢得了比赛?”纪轻舟半开玩笑地回复。
“是的,您赢得了这场比赛。”普莱斯夫人不禁莞尔,接着稍微正了正色道:“您开个价吧。”
纪轻舟沉吟着微微点头:“既然夫人这样干脆,那我就直说了。总价两千五百元,包含整套造型的礼服、珠宝、高跟鞋,所有单品的设计、成本与制作费用,工期在两个月左右。”
这价格是他再三考虑后定下的,这套礼服的制作本身就很耗人工,面辅料成本都十分昂贵,珠宝与高跟鞋的定制就更不用说了。
其实整套服饰全部包下,他认为开价三千银圆也是没有问题的,但毕竟和普莱斯小姐是第一次合作,也不知他们的行事风格是怎样的。
听闻一些富人是越富有越抠门,首次合作,他便报了个不算低但也不算太高的相对保守的价格。
“你是个实诚的年轻人,不过两千五百元,你不会使用那些虚假的配饰珠宝吧?”听闻这价格,普莱斯夫人眉头都未皱一下,反而担心起首饰的品质。
“您也看到了,这套首饰其实没有用到什么大尺寸的宝石,所以其成本虽也昂贵,但不至于特别夸张。”
纪轻舟详细说明情况道:“我一直认为珠宝的魅力不在于它的硕大,而在于它的设计、工艺和品质,既然是由我们手工坊设计出产的首饰,为了品牌的口碑和名声,我肯定会挑选品质好的宝石来制作这套珠宝,这点您可以放心。”
普莱斯夫人闻言面色松弛了下来,说道:“好吧,这笔费用我会在三日内派人去你的店里结清,希望两个月后,这套礼服的成品能够惊艳我们的眼睛。”
她甚至都没提先支付定金的话题,而是准备一次性结清账单。
纪轻舟感受了首富的魄力,当即点了点头,表示没有问题。
看完了设计效果图,围绕着礼服的细节又聊了一阵后,纪轻舟便收起画本,准备告辞。
起身之前,普莱斯夫人亲切地发出邀请道:“今日和纪先生的交流很是愉快,不知你可有兴趣来参加我的文艺沙龙?我这里通常每周末下午都会举办派对,邀请一些文艺界的人士来参加聚会,多数都是热爱创作的年轻人,他们之中也许还有您的朋友。”
纪轻舟眼神微亮,没想到还有这种意外惊喜,他从容地应道:“既然您这么邀请了,我当然有兴趣参与了。”
“不过这周末我另有安排,”普莱斯夫人稍作思索,问,“下个星期日如何?”
纪轻舟略为难地皱了下鼻子,说:“但下周末我应该在南京出差,下下周可以吗?”
“那就期待你的首次参与了。”普莱斯夫人温和浅笑道,“我想,你应该会享受那种氛围的。”
·
随着普莱斯小姐的礼服定制单确认,收到大笔资金入账的同时,纪轻舟的工作量也骤然增长。
或许是因为普莱斯花园公馆的宴会举办在即,高定手工坊的礼服订单量在短短两周内遽然暴增,使得纪轻舟不得不停止了接单,只怕自己会忙不过来,辜负客户的信任。
每日连轴转的忙碌中,时光悄然而逝,眨眼便到了六月初旬。
以眼下的工作量,纪轻舟其实不怎抽得出时间去南京。
但既然一个月前就已答应了某人,他还是提前将一部分紧要任务赶了赶工,整理出一些能够带去南京的工作,勉强抽出了一周的出差时间。
出发南京的前一日,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周五。
上午十点半,纪轻舟将杂志社的工作收了尾后,正打算赶去下一个工作地点,到了二楼却被解良嬉拦截了下来。
“截止今日上午,六月刊,三万册已全部售空。”解良嬉先是报出了一个好消息,接着语速飞快地说道:
“我觉得下期如果来得及,还可以再多印三千册,完全能够卖得出去,你想象不到,我们的杂志在香港、在南洋华人区,有多么受欢迎。”
“那就再加呗,听主编您的安排。”纪轻舟口吻慵懒而爽快地应和道。
解良嬉看了看他的公文包:“你这么快下班了?”
“嗯,等会儿去吃个午饭,下午得去学校上两堂课。”
“怎么变两堂课了?”
“调课了啊,把下周四的课调到今天了。”
“奥~又要去南京啊。”解良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端午不回来?”
纪轻舟带着笑意摇了摇头:“周三啊,就放一天假,他能怎么回?”
“这可真遗憾,他不回来,我都没机会拿伊芙琳小姐的事调侃他,再过一阵,我都要忘了这事了。”
“那可真是万幸。”
纪轻舟扯了扯嘴角,说着正要转身朝楼梯口走去,又被解良嬉叫住了脚步。
“等等,你们手工坊最近可还能接礼服订单?”解良嬉突然想起此事问道,“如若来得及,我要定做一套礼服。”
纪轻舟回过头扬了下眉角:“不会又是为了普莱斯小姐的生日宴吧?”
解良嬉轻点了头:“嗯,你知道?”
“很难不知道,最近因为这场宴会,我们手工坊的订单都要爆了。”
“这么说,是做不了我的礼服了?”
“其实是已经停止接单了,不过谁叫你是我良嬉姐呢……”纪轻舟拖长尾音道,额外给她开了个后门,“我在南京会记得给你设计礼服的,记得去找林经理付个定金。”
说罢,他便不再多聊,朝着踱步过来的白今慧挥了下手道:“走了,一周后再见!”
“纪先生又要去南京啊。”望着青年快步下楼的身影,白今慧抱着书籍站在解良嬉身旁感慨:“他太太可真幸福,有这样一位俊秀文雅又总是记挂着她的丈夫。也不知纪太太是怎样的一个人……诶,良嬉姐,你应该见过她吧?”
“呵,是见过。”解良嬉转身朝着自己的办公桌走去,语气淡淡回道:“那可是位大户人家‘千金’,肤白高俊、仪表气质甚为优越,就是性情淡漠,说话刁钻,气量又小,不是好相处的人。”
白今慧听闻此言,脑袋中便浮现出一位身材高挑、气质冷艳、娇气又任性的大小姐形象。
心说怪不得纪太太从未来过杂志社,原来是性子孤傲之缘故。
不过……
她想起纪先生方才提起去南京时那副眉眼带笑的模样,暗忖这样一位冷傲不好招惹的大小姐,和他们老板倒是还挺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