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确实是个让人有些头疼的小插曲,自主招生报名的时间仅有一周,没有随便用理由打回你的申请,让你提供各种废话材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每年都有不少联盟学子因为各种补交的审核材料而心力交瘁。”
“曾经还闹出过证明‘自己是自己’的笑话。”
电脑屏幕对面,华普·索杰院长坐在华丽的宫室内,身后是巨幅彩色壁画,阳光穿透玻璃天顶,他端着一杯热红茶,沉吟片刻:“时间紧张,我暂任这届自主招生考试的理事官,无法出面与联盟教育部门交涉。”
“你的老师,啊……不知道算不算是巧合,就在一天前,赵收到了迦蓝研究院派发的新任务,让他去石头港签收一批物资。你知道的,他是个研究疯子,物资到港,一般先到先得。”一群同样名声在外的科研大拿,履历、资历相差不多,谁也不会讲究尊老爱幼。
叶浔垂下了眼睛。
迦蓝研究院——傅启泽曾以此为借口发疯,逼他前往泳池取走矿石,并在秘药的帮助下给他留下了耳洞。
至今洗澡或者照镜子时,叶浔偶尔也会瞥见这个无法磨灭的印记。
好在忙于学习和实验,他已经很久没有剪过头发,总也行色匆匆,略长的乌黑发丝挡住耳廓,削弱了耳洞的存在感。
“别担心,”很轻地一声碰撞,索杰院长放下红茶杯,微笑着看向他,“心事重重的人总会感到疲惫,叶,你绷得太紧了。”
“赵临走前把你托付给我,年轻时我与他共事,至今仍是相交多年的朋友。你是他的学生,便算是我的半个学生。”
“现在最紧要的问题是时间,”华普·索杰敲了敲桌面,“三天之内,我会让联盟教育部门出示拒绝通过你资质审核的纸质文件,偌大一个教育部门,总不会为了你从上到下所有关卡一起作假。”
“只要有一个关卡不通过,就还有运作的可能。叶浔,我只有一个问题想要听听你的答案。”
对上索杰院长始终温和的目光,叶浔却感觉心脏在一点点下沉。
“您问吧。”他轻声说。
“我想知道,”索杰院长叹了口气,“你来帝国,是为避祸,还是研究深造?”
维多利亚皇室的权势,足以逼迫一个普通人委曲求全。
“不用急着给我答复,回去好好想一想。三天后,我会再与你联系。”
“……”
迎新季已经过去,圣德尔恢复了往日的平和。
正值九月下旬,因纽斯的天气逐渐转凉,白天、傍晚皆是雨雾濛濛,庄严耸立的教学楼坐落在树林和草茵深处,平静俯视着往来人群。
刚开课,实验楼仍是安静的。
二楼生物实验室内,没有开灯,只有窗帘半合,天光昏沉。叶浔侧身斜倚着实验台,墙壁上时钟缓慢走动,面前是恒温培养箱,箱内有三个培养基,分别培养不同的真菌。
昨天下午做的实验,再有两个小时便能验收成果。
他有些出神,散乱的黑发压住镜框,也让眼神变得莫测,一动不动。直到手机铃声响起,叶浔回过神,去接了电话。
生物教授的电话,笑声一如既往的爽朗,说是一会儿需要他帮忙教个学生。
圣德尔的教授们身兼数职,常年穿梭在亚当洋与联盟境内,或是开会,或是领奖。
老教授上半年直接将生物实验室的钥匙给了叶浔,任由他随意进出做实验。叶浔对他心怀感激,立刻给出肯定答复。
“……实验内容是什么?”
老教授笑着说:“等他到了再说。”
叶浔点头,挂断电话后猜测应该是一年级的学弟学妹。二年级的学生可以直接去找助教帮忙,也只有一年级学生们暂时没有安排学科助教。
他看了眼时间,三点半,距离拿出培养基还有一个半小时,时间上绰绰有余。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昨天索杰院长的询问徘徊在耳边,叶浔知道院长没有恶意,就像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是担忧和无奈。
和赵林博一样,两位师长都是极负责的人,一旦被他们认作学生,便会尽心周全的对待。
叶浔不是蠢货,明白他的忧虑。索杰院长担心他会在高压之下,过度神圣化帝国的社会环境。联盟有傅启泽四人、有即将展开的大变革,有阶级压迫、有特优生与其他学生之争,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久了,难免会产生‘只要不是联盟,哪里都是归处’的救赎性心理。
一旦帝国与想象中全然不同,远离故土的孤独、社会环境的相似、迷茫的未来、晦涩的研究难题,便会变成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索杰院长的本意,是希望他考虑清楚,做出真正理智的选择。
他又给了叶浔三天时间。
或许,早在赵林博提出让他报考时,索杰院长便一直心怀隐忧,如今他的报名材料被审核,正让索杰院长顺水推舟,说出心中所想。
叶浔摘下眼镜,用纸巾轻轻擦拭表面的浮灰。
室内恒温,暖风轻轻吹拂,窗帘倒影自他脚下延申,一条蜿蜒、泥泞,漆黑的路。索杰院长不知道的是,从很早以前起,他便被迫站在明暗交界处,涉水前行。
去帝国。
已经是他 【WYCDJ】最好的出路。
实验室外有脚步声响起。
若有所感地,叶浔没戴眼镜,偏过头去看。
几缕垂落的发丝遮住了眼睑,他脸色苍白、神态疲倦,半沉不沉的目光落到来人身上,被一抹亮色掠过黑沉瞳孔。
云雨将玻璃窗洇满潮湿的雾。
圣德尔的天阴濛濛,走廊无光。
金发绿眼的男生便站在门外,格外宽阔、高大的身形,几乎要将空间一分为二。实验服居身,路易不知来了多久,单手撑着门框,含笑望着他。
那双眼意味不明。
偏偏语气柔和、轻缓。
“……小叶老师。”
是穿过暑假时光,混合着福尔曼公学的水汽再次进入耳膜的古怪称呼。
如同一声满足的喟叹。
叶浔没有动,静静地,看着路易一步步从阴影中走出,散落的金发勾缠着领口白襟,一抹清幽漫开,他笑着道:“久等了。”
*
《观察植物根尖细胞的有丝分裂》
路易带来的课题。
很基础,圣德尔一年级的生物教材。
即便不用助教,独立也能完成。
但那是之前,受生物教授之托,叶浔承担了助教的职责。
像一个黑色笑话,无论在福尔曼公学、还是圣德尔,经路易插手,他似乎都和助教这个身份绑定了。
“提前有没有预习?”短暂地凝滞过后,是太过于平静地反应和语气,叶浔只在路易出现时顿了片刻,接着便收拾实验台,准备出实验器材和材料。
他动作简洁迅速,没有耽误,观察植物根尖细胞的有丝分裂,最为典型的便是用洋葱根尖做实验。
摆在面前的是洋葱根尖、玻璃器皿、染色溶液、盖玻片和显微镜。
路易看着他的背影,嗯了声,来之前兴奋、愉悦的神经在叶浔平淡的对待下,没有了多余的起伏。他唇边笑意也淡了几分。
叶浔不打算亲自动手。
差不多看了眼时间,他示意路易过来,“先制作混合液,把盐酸和酒精混合。”
就像一个真正的助教,他站得离路易不远不近,盯着对方的举动,只适时的出声喊停,洋葱根尖要在混合溶液里浸泡三到五分钟。
足足几分钟的空白,四下安静、空旷。
天际坠落湿濛濛地小雨,抬头能看见教堂的塔尖,实验室内排气扇运作着,杂音也似敲在耳畔的雨水。
“没话问我吗?”路易忽然低着头问。
他动作不紧不慢,语气也闲散,浸泡途中不时用镊子压一下根尖。实验台的高度并不符合他的身高,所以他略微俯着身,金发如月光下垂落的锦缎。
不扎头发,很不符合实验室相关规范。
叶浔知道他在说什么。
约克逊州叛乱结束前那个血腥的吻、福尔曼换届之争中的利用与布局。
一切都如此久远,却又随着路易的到来历历在目。
硝烟、列车的长鸣;
市内一起起抗议游行,还有演讲现场的振臂高呼。
按理来说,他应该和路易发生激烈的争执,或是连见也不想见到这个人……但是,已经没有必要了。
没有必要。
人的记忆和情感一样,都会褪色,如今摆在叶浔面前的是自主招生考试、索杰院长的询问、无法确定的未来,很多情绪都变得浮于表面,再难让他痛苦。
他很累。
疲倦让他越发沉默,只是简单道:“开始计时吧。”
无论路易今天前来的目的是什么,叶浔都不想再耗费精力去探究。
天边绵延着阴雨,远处有一群新生刚刚结束体育课,雀跃欢快的奔跑在雨中,向着食堂的地方而去。
窗面缓缓浮现出路易的倒影。
他站在另一侧,昏沉光影化作两人之间的分界线,而路易眼底笑意深浓,只垂眼看着他:“总不会一句话也不想和我说?”
“或者问问我福尔曼后续的发展?”
“……”
“四年内,福尔曼的政策都不会发生改变,政策会向A-1矿区倾斜,你的家人都与矿区无关,我无从下手——”
果不其然,叶浔转头看了过来。
发丝压着深敛的眉眼,让他笼罩在天光下,减轻了些许挥之不去的倦意。
那双眼睛不善的盯着自己,路易含笑,将话说完:“当然,我也可以向你保证,没有第二次。”
如果能天真到相信这群人的保证,叶浔或许早在上学期五月便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还有你的自主招生考试,”轻叹一声,路易道:“启泽太冲动了——但你知道,他和应修一样,一向脑袋空空,或许我可以帮你向教育部申请复议?”
实在虚伪至极。
提及自主招生考试,路易的语气甚至毫无波动——显然早已知道。
或许就连失败,也在这群人的意料之中。
这几个人唯一的进步,便是在他面前连装都懒得再装。
叶浔终于开了口,“说完了?”
路易挑了下眉,“嗯。”
“三分钟了,”叶浔道,“下一个步骤。漂洗。”
洋葱根尖要在清水中漂洗很久,五到十分钟。好在剩下的步骤都比较简单,染色后制作盖玻片,放在显微镜下便能开始观察。
细胞分裂方面的知识是生物重点,也是难点。
似乎察觉到叶浔的不耐,路易在剩下的空白时间里保持了沉默。一场实验充其量半个小时便能完成,最后的研究报告要交由实验者与助教一同填写。
叶浔去看培养皿,他的真菌也到了可以取出来的时间。
三个培养皿培养出不同形状的菌落,下意识地,叶浔先用相机拍照,后续实验与几类菌落有关,耗时不定。等他忙完这些,才发现路易站在显微镜后,手里拿着空白的实验报告,一个字没有动,只若有所思地朝他看来。
“小叶老师。”
微微直起身,叶浔皱眉与他对视,他按捺着不耐,等待路易又一轮莫名奇妙地询问或者注视,而路易只是盯着他,慢慢道:“有一个问题,我需要向你请教。”
“我曾经看过一本书,书中讲人在某些特定的情形下,比如受到重大创伤、或者经历过诸如车祸、溺水、火灾等灾难,个人的意识、记忆以及对环境知觉的正常整合功能遭到破坏,会在精神上产生分裂。”
“就像细胞,母细胞分裂出两个子细胞,拥有与母细胞相等的基因数量,像一场完美的复制。如果一个人,在自己也未曾得知的情况下,因为遭遇重大创伤而分裂出第二个人格——”
叶浔眯起眼睛,看他用镊子夹起一根洋葱根尖,轻轻在水里晃了晃。
“像这样,记忆经过反复漂洗,”路易颇感兴趣地问:“你认为,是否还会对一个固定的客体,比如家人、朋友、恋人,产生相同的感情?”
林多多 作品
第 108 章 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