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宴会厅都在沉默。
人群静止如雕塑,只有窗外的雷雨行经,劈开厚厚的云层和寂静。
高台之上,轻纱也被吹落,除了沙发附近的姜义等人,外人看不见任何一点影子。
纱帐内酒气漫天。
叶浔面无表情,他太狼狈、估计一路从实验楼赶来,雨伞甚至破了一个口子,而他也没发现,被淋了满身。
傅启泽慢慢转过头,脸侧很快浮现起一丝红肿,他满不在乎的,低垂着眼皮,四下光线幽微,唯有他右耳的耳钉、浅金色的瞳孔颜色深浓。
今晚穿着宽松舒适的家居服,傅启泽身量高大,被迫抬起僵硬的弧度,竟然突兀地、无所谓的笑了,“等我死了,你好飞去帝国念书?”
又是狠厉的一巴掌,叶浔五指绷起明显的青筋:“我的事,和你有关系吗?”
厅内很热,傅启泽眼神却沉得骇人,他不紧不慢反手握来,松松抓住叶浔的腕骨,唇边扯起的弧度带着几分嘲讽:“很失望吧,临门一脚居然还出了岔子。”
“是啊,”叶浔声音也更轻,朦胧恶心的葡萄酒液熏染着他的皮肤,一站一卧,两道视线碰撞,愤怒之间吸入更多的气味,叶浔额发湿漉漉地滴着水珠,一滴一滴沿着下颌滑落,“我真失望。”
“傅启泽,你为什么不能去死?”这是很难在他身上出现的情绪,因为过于浓烈和反感,就像一根绷到极致、快要断裂的弓。
耳膜有一瞬间嗡鸣,像是开启了自我保护,视线也模糊,叶浔冰冷无情的面容深深俯视,像噩梦里才会出现的幻影,傅启泽抓着他的手腕一阵细颤,心惊肉跳、雷鸣阵阵。
他感受着指腹处属于叶浔的心跳,那样强烈的跳动着,与他的心跳达成共鸣,于是又慢慢笑了,视线粘稠、阴郁的像泥潭,将叶浔密不透风的包裹在内,“真是可惜了,我现在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还在活着。”
“啪——”
声音刚落,口腔里便尝到了血腥味。
“就算我死了,”又漫不经心地,“我也不可能让你去帝国。”
第二道巴掌再次落下,掌风清脆狠戾。纱幔不远处,姜义一点也不敢动,极为可怕的气息从叶浔身上蔓延,不仅是姜义第一次感觉到他的暴怒,莱利、姜鸣轩等人亦然。
实在不敢上前招惹这种状态下的叶浔,姜义莫名都感觉脸疼,默默转过头,不再去看。
转过头才发现,姜鸣轩和莱利两人竟也站在不远处,一个随时可以上前和后退的地方。
“……现在酒醒了吗?”是叶浔阴的能滴水的声音。
傅启泽脸上假模假样的笑意终于消失了。
“你想去帝国,为什么?”他领口敞开些许缝隙,呼吸似乎急促、偏偏语气若无其事,“谁给你的提议?”
叶浔的行动轨迹从未与帝国接驳过,甚至,他的个人生活、博客、社交媒体,也从未关注过帝国的一丝一毫。
内心的阴郁和愤怒像恶兽,咆哮着将要撕破束缚冲出。
……到底是谁!
是谁这么多管闲事,是谁在对叶浔指手画脚——
不可能是赵林博,赵林博同帝国科学院交恶已久,排除他,傅启泽竟找不出第二个潜藏在叶浔身边的人选。
他兀自按捺着,浅金色瞳孔幽幽盯着虚空,“你知道的,我也可以自己去查。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他等待着叶浔的反抗。
甚至希望叶浔的巴掌能让他冷静下来——必须这样,必须直白地感受到叶浔的厌弃,心底挣扎着的恶意才能勉强收敛。
“我报名自主招生考试的事情,还有谁知道。”然而叶浔已经冷静了下来,他的情绪除了一开始的激烈起伏,自始至终维持着水平线上。
光影将他的脸切割成两片,如此冷淡理智。
傅启泽问:“你是指哪个阶段?”
五指霎时抓紧,叶浔默然不语。
“备考,还是报考阶段?”
傅启泽一点点笑了,胸膛随着呼吸起伏,他散乱的半长黑发黏在叶浔指腹上,一双浅金色眼眸竟有些水光,“不止是我,叶浔,他们也知道。”
很轻地、叶浔压抑着再次糟糕的情绪,垂了垂眼睫。
光影从他的眉眼处洒落,一片无声的思忖。
但他一瞬间烦躁沉闷的目光流动,还是映入傅启泽注视着他的眼底。
手指神经质的颤了颤,傅启泽继续抓着他的手腕,像败犬一般圈占着领地和地盘,留下稀薄印记:“你想离开我们,只有两条路可以走。退学这条路已经行不通,只剩下自主招生考试。”
“叶浔,你很好懂。从知道你化学竞赛拿奖那一刻起,你的计划一目了然。”
答案便如此直白的呈现在眼前。
甚至,早在上个学期末,四人通过叶浔全A的化学成绩,便已经知道他会报考的专业。
傅启泽无法忘记自己在收到艾薇电话时的僵硬和巨大恐慌,自主招生考试开始报名的第一时间,他便给艾薇打过去电话。
艾薇曾欠了他一份人情,所以同意帮他调查叶浔报考的院校。
如果再晚一个小时、甚至半个小时,叶浔的报考材料便会通过联盟教育部的审核,他将彻底飞往帝国,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不见。
自联盟成立,维多利亚皇室便有一条不成文的禁令,皇室成员无论男女老少,终生不得出境。
就差那么一点点,半个小时,眨眼即逝的时间,叶浔就会从他身边飞走。
即便成功扣下叶浔的申报材料,傅启泽的胸膛依然空落落的、无处可归,于是立刻从迦蓝动身赶往学院,求一点心安。
……他好像总是在把事情搞糟。
母亲要离开他,叶浔也要。
无论他是弱小,还是手握权力,他们都不要他。
‘我很让人讨厌吗?’浅金色的瞳孔失焦,仰头望着叶浔,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轻轻感受着手下温热湿润的皮肤,话到嘴边,却又掀起恶劣地笑意,“叶浔。”
“我本来准备放过你的。”
‘我本来准备听你的话’
“暑假你说过不想见我,这个学期,我确实不打算来学校,”傅启泽微笑道,“但怎么办呢,你又落到我手里了。”
这一次叶浔挥拳砸向他的脸,瞳膜瞬间充血,剧痛令傅启泽冷静,他在一片死水般的静谧中听见莱利、姜义、姜鸣轩等人的抽气声,一群人想上前又不敢,只能看着他浅金色的瞳孔慢慢充满血丝——“你就那么想摆脱我。”
傅启泽很轻地笑,他感受不到痛意般俯下身,比叶浔高半个头的身体温热,右眼只能看见一片血色,叶浔便站在血色中,神色阴郁的盯着他,“不可能。”
“叶浔,”傅启泽笑着对他说,“不可能的。”
“你能不能去死?”叶浔如此心平气和地问他。
傅启泽仍然在微笑,血水充斥了他的眼睛,他彻底看不清东西了,半长黑发垂落,成为纱幔内的又一道屏障,叶浔在他的屏障里,光影暗淡、幽沉,冷冷看他,“我就算死,也不可能放过你。”
疯狂又扭曲的情愫从眼底划过。
傅启泽没头没尾地说:“还有,你不会死,我也不会死——我们都会活得很久。”
很久很久。
永远纠缠下去,即便仇恨到死。
思绪空茫一片,傅启泽甚至开始思考死后该建造什么样的棺材,选什么样的风水宝地,最好是人迹罕至空无一人的深山老林,免得叶浔再想着跑。
他的胸膛感受到剧痛,下意识地,弯腰趔趄着,口中喷出一点血沫,周围瞬间围过来一群人,人影交错、混乱,“傅哥……!”“老天,叶浔你别把傅哥打死了——”“那什么,有话好好说,好好说”,被一众人慌乱拦截着,傅启泽的手依然执拗的抓在叶浔手腕上。
浅金色眼眸阴鸷的像要被迫送走心爱玩具的孩子,傅启泽捂着陷入黑暗的眼睛,叶浔已经挣开他的束缚,姜鸣轩等人手足无措围在他身边,一双双眼睛落在他身上,又瑟缩、又忍不住靠近。
“……没事吧?”是各式各样的关心,嘘寒问暖。
叶浔无动于衷,身上还是湿漉漉地,挺拔漆黑的军装式制服,露出的手指、腕骨苍白,淡淡低垂着眼睑,他没有任何回应。
转身离开时,又是一条自他身上蜿蜒的水迹,姜义挡了路,连忙收回盯着他的视线,讨好的笑着,举起双手说:“雨太大了,我送你离……”开。
叶浔径直走了。
宴厅里是噤若寒蝉的新生、面面相觑的高年级学生。
人群再次给他分出一条道路。
他谁也没看,伞也没打,大步踏入雨中,修长的身影在地面拖长、越发拖长,直到被濛濛雨势淹没,深黑清隽,又极为冷硬。
这一晚注定让人印象深刻。
向星野呆呆睁着眼睛,叶浔从他身边经过,甚至没有投给他任何目光,忽然听到一阵抽气声,他回过神,发现高台之上有人跌跌撞撞追了出来。
“……叶浔!你敢走!”
是傅启泽。
无论电视里的英俊温和,还是宴会上的冷血傲慢,都不及他此时的狼狈。身边朋友、同伴,还有其他少爷小姐,全都惊慌的拦着他。
而这位大皇子殿下眼睛充血,唇边竟还有没有擦去的血沫,落魄的和疯子没什么两样,死死盯着叶浔的背影,要追出去——
最后混乱中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启泽,别让你的保镖看见!”
于是傅启泽倏然安静下来,向星野无意间看见他赤红的右眼,站在一片嘈杂关心的人群中,长发凌乱垂落,简直像在流泪。
“姜义哥,这……这新生派对……”
好奇围观的新生们再次紧张起来,匆忙之间,姜义烦躁地目光投来,恶狠狠道:“派对什么派对,没见傅哥心情不好吗?让他们都滚!”
人群一哄而散。
新生们像是得了特赦,没有人敢停留,前仆后继、疯狂向门外冲去,向星野夹杂在人群中,步伐很快,他下意识在前方搜寻着那道身影,心情格外复杂,想问的话太多。
雨幕下全是新生们劫后余生的讨论。
“……天啊,那个学长是谁?”
“他敢打傅启泽!疯了吧?”
“好像……听着是叫叶熏……或者叶训?”
是叶浔。
向星野忍不住想要纠正他们的读音,天色黑沉,阴云密布,古堡地势极高,像位于山峰的交界处,电闪雷鸣。
冷杉林幽幽。
连绵至山脚,滂沱大雨的夜,甚至连一丝活物也看不见。
身后的古堡仍然灯火通明,有人大声喊他,“……星野!向星野!”
是向迢迢等人,向迢迢脸色煞白,一片惊悸:“别找了!别找叶学长了……看论坛,快看论坛——”
头顶的雷声似乎也划过心底。
“轰隆”巨响。
惨白的手机荧光照亮了向星野的脸,周围所有新生都在登陆白鸽,如饥似渴地搜寻着学院的信息,以此保护自己不犯忌讳。
向星野一键登录白鸽,曾经不予开放的论坛,此刻如同一场狂欢,欢迎着新生们的加入。
【关于新生必须知道的,学院规则顶端的4+1人】
-【纪彻】
-【傅启泽】
-【路易·德尼切尔】
-【应修】
-[还有一个人呢?]
-【是名特优生,叫做叶浔。纪彻的前男友、傅启泽泳池热吻照的男主角、路易·德尼切尔赠送信物(房卡钢笔)等物品的对象,还有你们的杜逾白学长,也是因为得罪了他被应修无视规则赶出学院,黯然退场。】
-【虽然是特优生,但他与赵林博教授、艾德里安教练的关系也不一般,算是两人的亲传弟子,属于特优生群体中不可撼动的一类人,需要警惕,小心被打脸。】
-【更多八卦,请善用搜索栏。限时一周,一周后,有关叶浔本人的信息网络会再次关闭,且看且珍惜。】
向星野茫然的点开搜索栏,机械性地抬腿下山,向迢迢还在旁边给他撑伞,紧张地脸色苍白,“还好你没跟对方牵扯过深,不然我们就完了……”
“好可怕,他怎么跟四个人都有关系,得罪他岂不是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那还是离他远点吧……”
向星野的瞳孔中映出一条条帖子。
时间跨度长达一年,从去年的十月份,至这周三,也就是前天。
他仿佛见证了叶浔一年来的蜕变,从‘纪彻身边的小跟班’变成‘化学竞赛的一等奖’,‘从傅启泽、路易、应修的绯闻对象’变成‘网球比赛的赢家’,从一只可以被随时捏死的小蚂蚁,一点点加深自身的筹码和能力。
一直深陷险境,也一直在抗衡。
周围忽然陷入沉默。
其他人显然也见证了属于叶浔的历史,【他是特优生里的野心家。】
即便绯闻缠身,也无法掩盖他本身的光芒。
向星野的目光牢牢定格在上周三的帖子上,一前一后两张照片,前一张是他从击剑馆平安离开的照片,后一张,是叶浔低调进入击剑馆后门的照片。
眼睛莫名酸痛。
向星野不敢想象这段时间的自己给对方造成多大困扰、麻烦,向迢迢也噤了声,脸颊火辣辣的疼,“是为了救你吗……?”
向星野深吸一口气,雨水倾洒在他身上,仿佛也浇灭了他的勇气和自尊。
“是的。”
所以不是被‘孤立’,而是在现有的环境下,主动选择避开他人。
光芒加身,也意味着麻烦加身。
那是叶浔向外界释放的、沉默地善意。
向星野还记得击剑俱乐部里,应修沉沉俯视而来的灰蓝色眼睛,居高临下,像在看一个死人。
同为竞技比赛的参与者,向星野明白那种眼神,那是遇到不值一提的对手时,厌恶、不耐,却又必须将对方碾压的情绪。
彼时他尚不明白应修为什么如此针对自己,甚至无所谓地觉得没事就好。
现在他明白了,在深暗的洞穴里,明珠荧光幽幽,而他是惹人烦的苍蝇。
向星野淋着雨,苦笑着想。
……他还有什么脸,再出现在叶浔眼前呢。
“我们要不要去和叶浔学长道个歉?”向迢迢羞愧地问,他为自己曾经无数次恶意揣测叶浔的品格而感到后悔。
向星野道,“算了吧。”
“算了吗?”向迢迢难以置信地看他。
“嗯。”
向星野失魂落魄道:“算了。”
一年一度的新生季伴随着绵绵阴雨,流淌在圣德尔灰色的校园内。
无论F4 ,还是明星学长叶浔,那都是离新生们太遥远的东西,高高悬挂在天边,光芒灼烫,叫人不敢靠近。
自此,一切终于走上正轨。
远方幽黑海水翻滚,咸湿腥味扩散,惊涛骇浪拍击着支峭岩石,宽阔厚重的办公桌上,轻轻散落着几张照片。
窗帘被晚风吹起。
今晚月色静谧。
一只修长、佩戴着权力戒指的手拿起照片,轻叹着笑,“很有趣,对不对?”
路易靠在窗边,湿润长发松散垂在肩膀一侧,他盯着相片上的叶浔,翠湖似的眼眸流淌着意味不明地笑意,十三四岁的男生满眼阴郁,狠心抛下茫然天真的幼弟,转身逃之夭夭。
月辉笼罩在身上,如同一层神圣柔和的光辉。
浴袍勾勒出宽阔、修长的体态,像一头矫捷健硕的雄狮,轻轻抬手弹了下另一张照片,是暑假抱着幼弟去医院接种疫苗的叶浔,画面里叶浔眉眼垂敛,唇边笑意动人。
“真不容易,”路易含笑道,“抓到你的小尾巴了。”
林多多 作品
第 107 章 新生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