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
孤月下的苍凉荒漠间,宁尘与吕水馨正对着而坐。
“呼——”
吕水馨坐姿端正,双手轻轻平放在膝上。
只是她如今的眼角还有些哭痕红印,神情略显憔悴,褪下那层癫狂如魔的狂气之后,只剩下了令人我见犹怜的柔弱之意。
但她刚与宁尘对上视线,又默默偏开螓首,似纠结般轻咬着下唇。
“真是...最糟糕的回忆。”
“这哪算糟糕了?”
宁尘有些轻佻的笑了笑:“我倒是觉得挺可爱的。”
“呵。”
吕水馨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更冷了三分,横来的目光仿佛要冻彻心扉一般,朱唇微吐着冷淡话语:“看我趴在你怀里哭的昏天暗地,难道很有意思?“
宁尘轻笑道:“毕竟是你摘下面具真正表露心绪的时候,虽然哭的稀里哗啦,但未尝不是真情流露,这幅场面我当然得牢牢铭记在心。”
吕水馨攥紧双手。
饶是她已勉强平复了心境,可听见这番话还是险些动了怒气。
这男人,当真是惹人生气。
别的不提,就提她刚才痛哭流涕的样子!
“别误会。”宁尘又连忙补充了一句:“我的意思是说,你能向我表达内心的真正想法,我也相当高兴。至少证明你总算肯对我——”
“我知道。”
吕水馨打断了他的话,随手撩动着鬓发,偏头冷咂一声:“此事你若说出去,我定要与你不死不休。”
看着她强撑着冷傲仪态的模样,宁尘不禁失笑出声。
纵然是活了万年之久的修士,终究还是有羞耻心的。
“——嗯?!”
吕水馨冷冷瞪来一眼,虽未再开口,但眼神之中的警告意味已是再明显不过。
宁尘哂笑着摆了摆双手,示意自己不会再胡乱开口。
见其服软,吕水馨这才不咸不淡的轻哼一声。
沉默片刻后,她才微不可闻的低吟道:“你身上的伤,怎么样?”
宁尘眉头微挑,倒是没料到对方会突然关心起自己的伤势。
他很快笑着揉了揉肩膀:“我如今只是一具魂体,即便受创也只是魂力受损而已,反倒不必在意血肉痛楚,如今恢复的也算不错。”
“......”
吕水馨抿了抿朱唇。
旋即,她蓦然挺身靠近过来,伸出玉手轻轻按上了他的胸膛。
宁尘只觉好奇,很快就感觉到了一股冰凉气息涌入体内,迅速平复着他刚受的伤势。
“这是...”
“我终究是一宫之主。”
吕水馨偏开螓首,低声道:“些许疗伤的手段还是会的。”
宁尘怔然片刻,渐渐露出温和笑容:“我就知道你不会当真被魔气侵蚀了心神。”
“...你刚才说要倾听我的过去。若你现在就伤重身死,我又去找谁倾吐,岂不是白哭一场。”
吕水馨维持着单手疗伤的姿势,偏头抚发,冷冷哼道:“看着你因为伤势而疼的龇牙咧嘴,我也没心情与你多说什么。”
宁尘失笑一声:“哪有如此夸张。”
话虽如此,他还是轻声说了一句:“多谢水馨关心了。”
“...少来这种说辞。”
吕水馨语气更冷几分,斜睨来的视线仿佛还带着冷蔑之意:“你祸害太阴族的两位帝尊都是用的这套手段,我早有耳闻。现在就算不用见心异能,我都能知道你心底里是什么年头,龌龊下流。”
宁尘:“......”
魂海里的九怜偷笑了两声。
少顷后,见宁尘身上的伤势已基本痊愈,吕水馨这才冷着脸坐了回去。
“......”
双方一言不发的僵坐片刻,竟一时无人再开口。
直至宁尘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默,摊手笑道:“刚才不是说好让我听一听你的过去,怎么停战之后,如今反而又绷着脸不开口了?”
“...我有点后悔。”
吕水馨冷淡道:“像是不慎上了贼船似的。”
宁尘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的确是艘贼船,但或许还算适合你?”
“...油嘴滑舌。”
吕水馨低垂着螓首,声若蚊呐般呢喃了一声:“难缠的男人。”
但她原本紧绷的心神终究还是逐渐缓和了下来,之前那份温暖的环抱犹在心间,竟不由得安抚了她心中的躁动与痛苦...
“我,是一个很狡诈的女人。”
吕水馨深吸一口气,缓缓低吟出声:“从出生后的第一天开始,就是如此。”
宁尘没再开口调笑,而是竖起耳朵认真倾听起来。
这一回,不再是琴霞在被占回身体前的简略提醒,而是来自于吕水馨本人的娓娓道来。
...
不知不觉间,三天时日已悄然度过。
两人依旧坐在荒漠上,这段时日一直都在谈论着过往的种种。
这一次,吕水馨再也没有遮掩顾忌,仿佛那场卸下伪装的痛哭之后便彻底放开了身心,将她的人生轨迹都尽数道出。
她的奸诈、她的狂妄、她的阴狠、她的渴望...
吕水馨摘下了自己的面具,将自己的本性毫无保留的展现在了宁尘面前。
如同自暴自弃的坦白、又像是解脱后的坦然。
而宁尘至始至终都只在默默倾听,没有呵斥她的想法与行为、没有赞赏或是认同。
“——这,便是我的一切。”
说完最后一句话,吕水馨悠悠长吁一声,只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压抑在心间万年之久的无数压力与痛苦,在这短短三天内尽数倾吐出。那些伤痕与印记虽仍旧铭刻在记忆之中,但无论如何...
她的确有了一种‘安心感’。
不再是自己独自一人背负那些记忆,而是找到了一位能够分担的同伴。
“...喂。”
吕水馨又微微揪紧了心,不着痕迹的瞥了坐在对面的男人一眼:“一声不吭坐着听我说了那么久,真亏你还能撑得住。”
宁尘伸了个懒腰,爽朗一笑:“我阅历短浅,这次能够聆听你这万年来的人生经历,未尝不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遇,当然得耐心听完才行。”
吕水馨偏头低吟道:“有何感想?”
“很精彩的人生。”
宁尘微敛笑意,满怀感慨的长叹一声:“你真是令人敬佩。”
吕水馨怔然片刻,不自觉抿起一抹淡淡笑意,好似自嘲、又如同释怀...
恰至此时,宁尘又握住了她的右手。
“......”
吕水馨身子微颤,抿紧双唇,扬首闭上了双眸。
一场述说,恍惚间又令她回想起了过去。
二十岁的那一年,她成为了玉琼宫内的亲传弟子,第一次踏出了水馨峰,真正与师兄师姐们相认相识。
但见心异能并未给她带来多少帮助。
厌恶、排斥、嫉妒...她对这些早已司空见惯,但终究没了与那些师兄师姐们深交的念头。
随后的百年岁月,皆是如此。
日复一日的修炼、读书、休息、再修炼——
她并不讨厌这种平淡生活,不过也渐渐感觉到了一种情绪。
——孤独。
见心异能如同与生俱来的诅咒,让她得到了看穿世间人心的能力,却无法带来丝毫满足。
她能看见这世间无数的情绪,但同样在其心底同样滋生出无数的恶念。
——想要杀光这些愚蠢的凡人。
——想要抛下一切远走高飞。
——想要玩弄这些可恨可悲的蝼蚁。
她如同厌世的魔女,诅咒记恨着那些不怀好意之人,暗中批判唾弃着俗世的一切。
...
直至父母养好伤势再度走出禁地,她只是将这些情绪都深埋心底,孤身一人的试着外出闯荡,走过无数险峻高峰、闯过无数惊险秘境。一场又一场的交锋、一次又一次的受伤与胜利。
期间有过委屈、有过心酸、也有过愤怒与痛苦。
但这一切,她全都默默的忍在心底。
之后的数千年时光,她不断突破极限,踏足此界的巅峰之境。
待回过神来,她已回到宗门接过父母手中宫主的权柄,成为了一宫之主。
保护宗门、守护弟子、传承玉琼宫的基业,完成父母长辈们的夙愿、达成先人们的遗志——
她成长了。
渐渐懂得了责任与坚持,明白了肩上的重担。
她早已学会了用假面示人、用温和的笑容去应付所有事。
玉琼宫上下所有人都觉得她有着温柔如水的性格,乃是历代最为完美的宫主。东玄界各势都认为她有着海纳百川的胸怀,人人称颂玉琼宫为东玄仙宫,赞其为玉琼真仙、玉琼仙子...
东玄界、乃至诸天万界都有许多青年才俊纷至沓来,无数巅峰强者暗献殷勤,皆是想要一亲芳泽,得到她的垂青。
但万年来,始终没有一个人能看穿她的本性,能看透隐藏在温柔笑颜下翻腾的恶意。
她依旧还是独自一人。
在无数个深夜中惊醒、在万年不变的闺房中黯然失神。
而随着玉琼宫覆灭的那一天,她心中第一个浮现的想法是...
畅快。
如同束缚自己万年之久的无数锁链被一朝斩断、所有牵绊都被扯碎。
她只觉前所未有的轻松与舒适。
但在下一刻,她便坠入无边地狱之中,难以言喻的重压与痛苦席卷而来。
自我厌恶、自责、悲痛...那些压抑在心底万年之久的无数恶意如同反噬般涌上心头,几乎令她心神崩溃。
是因为沾染吸收了魔气才会变成这幅模样?
不。
或许,那些魔气只是将其心底的恶念催生出来,唤出了她埋藏在心底的本性而已。
“真亏你能说出这种话...”
吕水馨闭着双眼如坠梦中,恍惚呢喃道:“我这种人,又有何好敬佩的。”
“其实,你也不必如此。”
宁尘拉起她的手掌,轻声道:“这世间所有人包括你我,心底又怎么不会有何邪念,人活于世便是一次次去克服这些恶意,去不断的往前走。纵有心魔滋生压垮了你的理智,你要做的就是将之再度克服,跃过这一个天堑。”
吕水馨低喃道:“我已坚持了万年之久,还要继续...”
“这次有我。”
宁尘打断了她的话,认真道:“如今你已不再是孤身一人,有我在你身边。”
吕水馨眼角水光微闪,颤动着嘴角,勉强扬起一丝笑意:“说什么孤身一人...我都已是万年的老怪物了,哪还会如此小家子气...”
“有时候人活于世就是需要一个能相互扶持的对象。”宁尘轻笑一声:“你心底里那些坏心思也不必事事都瞒着,偶尔找人倾诉一下,未尝不是好事?”
“...这种简单的道理,也不必你来再说——”
“虽然简单,但是能看透人心的妖女却丝毫不懂。”
宁尘将其右手握的更紧了些,正色道:“所以,我会帮你。”
吕水馨只觉心头被重锤砸中,身心都为之一颤。
片刻后,重新睁开了双眸,再度望来的双眸已闪烁着丝丝泪光,颤声道:“你这个难缠蛮横的男人...”
她垂着眼泪,嘴角却带着笑意:“万年前你如同如同大英雄一样神兵天降打败了坏人,是如此的神气无畏,如同光芒一样照进我的心里...我日日夜夜都在思念着你,想象着你能再度现身带我离开那个囚笼,去打翻我所讨厌的一切。
只是我等了太久太久,你却始终都没有回来。等到玉琼宫覆灭,等到又只剩下了我独自一人——”
吕水馨牵着宁尘的手一同按上自己的胸口,流泪浅笑道:“我的盖世英雄,你这一次还会救我吗?”
“会。”
宁尘看着她的双眼,无比坚定道:“我会救你。”
吕水馨再度闭上双眼,喃喃道:“那我就放心了...希望接下来的‘我’...不会让你讨厌...”
话音未落,其周身开始渐渐涌现出深邃魔气。
不仅如此,就连四方各地都朝她所在的位置涌来道道魔气,仿佛整个界域的真魔都被吸引而来!
这一回,吕水馨的意志被压制。
占据这具肉身的唯有...真魔。
轰隆!
澎湃魔气倏然爆发,将宁尘震飞百丈有余。
看着被重重魔气旋绕的倩影,他早有准备般深吸一气,抖擞精神,唤出掌中魂刀,凛然一笑:“安抚生气闹腾的小野猫,我也算擅长。”
“等等,不对劲。”
但九怜这时却咂舌出声:“是之前那个人做了手脚!”
宁尘眼神微动,很快发现吕水馨周身竟浮现出诡异紫芒。
“啊——”
吕水馨摇晃着站起身,再度抬起的面庞眉心处浮现出一轮紫纹,暗金双瞳内毫无神采,如同被操控的人偶一般。
虚空外仿佛传来一阵诡谲冷笑,好似在嘲笑着两人即将展开的自相残杀。
宁尘面色陡沉。这种手段是早就在水馨体内种下,还是那些被吸引而来的魔气所致——
“呵。”
但在这一刻,吕水馨却蓦然扯起一抹阴冷诡笑。
原本失神空洞的眼瞳迅速恢复神采,猛地抬手按向眉心。
“谁给你的资格染指我,蛆虫!”
她一把将盘踞在眉心的紫芒狠狠扯出,在宁尘诧异注视下直接用力捏碎。
旋即,吕水馨随手扔掉紫芒碎屑,再度投来视线,勾起一抹邪魅笑意,道:“至于你...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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