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约半个时辰后,一切都已打点完毕。
官府衙役前来收拾完残局,收了尸。虽略作盘问,但宁尘显然早有准备,编出一套说辞蒙混了过去。再加上四名刺客的确来历古怪、穿着可疑无比,官府也不曾追问太多,只当是江湖上的恩怨仇杀。
当然,县内被一群刺客潜入肆意作乱,官府自然要好好搜查。
但这与宁尘等人已无多少关系。
“宁掌柜?”
阴戮小心翼翼地探身望出,轻声道:“官府的人怎么说?”
宁尘送走大批衙役,回首笑道:“夫人放心,官府往后会好好注意这伙人。若再有发现,定会早些派人擒拿。至于我们自然无事,现在就能回家好好休息。”
阴戮一愣,讷讷道:“不再多盘问我们的身份...”
“江湖恩怨时有发生,若事事都追根到底,这小小衙门可经不住折腾。”宁尘耸了耸肩膀,笑道:“况且我自小在安州县内长大,跟衙门内的官老爷们也有几分人脉交情,这些盘问记录之事能免则免,总归行了点小方便。”
说着,他又放缓语气道:”况且,夫人可能有些不可告人的隐情。”
阴戮浑身一紧,抿住双唇:“我...”
“别紧张。”宁尘笑容和缓:“我没想刨根问底的意思,毕竟我们父女同样有些秘密。”
父女...么?
阴戮回首瞥了眼屋内:“那位小姑娘,果然是宁掌柜您的女儿?”
屋里的九怜大声道:“才不是!”
宁尘失笑道:“这年纪的孩子总归爱闹腾。”
九怜:“......”
阴戮沉默片刻,缓缓欠身行了一礼:“今晚要多谢宁掌柜连番相助,不然我独身一人身处异乡,怕是免不了官府诸多刁难审问。”
“往后既为邻里,相互帮衬自是无妨。”宁尘上前将其扶起。
阴戮如触电般猛地收手,不敢抬头对视双眼,悄然后退两步小声道:“宁掌柜,不可。”
宁尘笑了笑:“不过,夫人接下来有何安排。是否继续回家休息,还是...”
“妾身...”阴戮欲言又止,面露几分为难之色。
按理来说,她自然得回到家中才好,哪有道理一直待在这独身男子的家中。
但四名刺客虽是伏诛,背后虎视眈眈的敌人却仍不曾现身,危机四伏之下,又如何能大摇大摆地重新回屋,将自己陷入险境。
可若留在这里,又是无端端将这位宁掌柜和他的女儿卷入危险...
“虽说两家相隔不远,但若有意外发生,这一来一回总归麻烦了些。”
宁尘回头看了眼街对面,随口道:“不如夫人暂且在我家中住上几日,待没了危险再回去不迟。”
阴戮犹豫道:“但是将宁掌柜无故卷入危险,岂不是太过胡闹,妾身实在过意不去。”
她略作思忖,继续开口:“妾身还是暂时换了个地方,再...”
可话音未完,宁尘便摆了摆手:“到处乱窜也无甚意义。你招惹的敌人能顺着细枝末节的线索找到你家,你再跑到什么地方也无甚区别。”
“但住所...”
“正好我家中刚收拾好一间空房,由你暂时住下也算恰到正好。”
宁尘悄然揽上其香肩,带着其来到另一间房间,侃侃而谈道:“至于危险,其实你不必太过担心。我这人大老粗一个,稀里糊涂练就了些好功夫,像今日一样的刺客,来的再多也翻不起多少风浪,夫人就不必内疚担忧了。”
“可是我...”
“至于被褥之流,尚有一套崭新干净的。”宁尘点上烛火,开始手脚利索地收拾起床榻,又在一旁泡好茶水。
等着一脸呆然的阴戮回过神来,这件‘临时’的寝居已是收拾妥当。
她连忙道:“可你我非亲非故,怎能如此麻烦宁掌柜。”
宁尘将她按着坐到床边,轻笑道:“现在是非亲非故,但以后可不好说。”
“...诶?”
阴戮瞪大了双眸。
但不等她再开口,宁尘便笑着退出了屋子,朝她摆了摆手:“夫人先暂时休息一晚,待你何时恢复了精神,明日我们再坐下聊聊。”
嘎吱——
随着木门关上,阴戮檀口微张,整个人却是愣在原地。
这、这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阴戮下意识瞧了瞧四周,揪紧自己的衣襟,脸色略显古怪。
突然要收留保护被刺客追杀的自己,却又并不急着过问其中缘由。原以为是贪图美色的登徒子,可眼下却又将自己晾在这里,这又是何意?
但临别前的最后一番话...
阴戮脸色莫名泛红,紧张兮兮地双手抱胸,满脸狐疑地盯着门窗半晌。
这小子,应该不会趁着自己熟睡之际突然出手...吧?
...
翌日晨间。
阴戮盯着黑眼圈走出了房门。
她强忍住一丝困意,略微侧眸,便看见了后厨中宁尘的身影
“夫人,昨晚休息的如何?”
宁尘在厨房里招手打了声招呼:“我帮你准备好了洗漱用具,你到水井旁便能看见。至于早膳还得再等片刻,若是饿得慌可以先来拿两个馒头填填肚子。”
“谢、谢谢...”
阴戮轻轻应了一声,摇摇晃晃地来到水井旁。
待刷牙洗脸后,她拧干手中的毛巾,恢复了几分精神,但神情却愈发微妙。
——毕竟,昨晚一夜未眠。
或许是心怀担忧、又或是身处陌生人的家中,她实在难以入眠,捏着匕首防备了一整晚。
但直至这一刻,阴戮才明白是自己太过杞人忧天。
“我究竟在担心什么啊...”
阴戮垂头丧气般嘟哝两声:“说不定此子根本就没有在乎我的容貌,当真只是心善而已...也对,我都已是半老徐娘的年纪了,又怎会被人惦记。”
她暗中拍了拍自己的脸蛋:“冷静些,这时候我更该镇定——”
“夫人?”
“噫!”
背后突然响起声音,吓得阴戮连忙跳开,紧张兮兮地回眸瞪来。
但在看见宁尘后,她表情微僵,勉强笑道:“原、原来是宁掌柜,妾身刚才被吓了一跳...”
宁尘露出歉意笑容:“抱歉,是我唐突了些。只是见夫人一直待在水井般一动不动,心下担心,这才想过来瞧瞧情况。”
他朝厨房一伸手:“既然无事,夫人就与我去吃早饭吧,刚刚出炉正热腾着。”
“...多谢。”
阴戮暗定心神,已渐渐恢复了几分成熟余裕。
宁尘刚走了两步,却又盯着她看了看。
阴戮心头一紧,垂首小声道:“宁掌柜,为何突然一直盯着妾身...”
“看夫人脚步虚浮、神色困倦,看来昨晚休息的不算好。”宁尘挠了挠头,露出温和笑容:“早膳后步入再回屋睡上一觉如何。”
说着,他还笑着打趣了一声:“若夫人身子困乏,在下也能帮忙搭把手,将夫人抱回屋内休息。”
“不、不必了。”
阴戮红着脸连忙走进厨房,心中更是暗嗔连连。
这小子,才刚说他没有那些坏心思,分明坏心思不少!
连她这个半老徐娘的妇人都想染指,实在是...登徒子,下流!
...
三人围坐餐桌,气氛一时沉静。
九怜鼓着小脸蛋,如同小仓鼠般吃着包子,灵动美眸不时在宁尘与阴戮二人之间来回转悠。
“呼呼~”
她不禁微扬嘴角,心底里更是暗笑两声。
有趣。
虽不清楚阴戮此人为何会出现于此,又修为尽失、甚至不记得外界发生过的一切。
但如今跟自家徒儿坐在一起,倒是颇有意思的场面,让人好奇会发生些什么。
“笑得也太露骨了。”
宁尘伸手捻走粘在其嘴角的菜叶,轻笑道:“又在嘀嘀咕咕什么?”
九怜俏脸微红,又故作高傲地偏头娇哼一声:“才不告诉你。”
“今天中午做你喜欢的那几道菜。”
“当真?!”九怜双眸倏然一亮。
但话刚出口,她顿时表情微僵,红着脸在宁尘腰侧戳了戳:“又戏弄我。”
看着他们二人嬉闹打趣,一旁的阴戮默不作声,但在暗中偷瞄观察之际,心底也是感叹。
虽不知这对父女的身份来历,但看他们这亲昵无间的模样,的确关系很好...
“夫人,现在可否聊聊有关你的事?”
宁尘转回目光,温和道:“我虽能帮你度过难关,但总得知晓来龙去脉才行。不然一头雾水也是难办。”
阴戮沉默片刻,轻声道:“妾身姓阴、名戮,乃是岐国人士。但这些年岐国被灭,这才辗转多地仓皇奔逃,一路流浪至武国此地,才准备购下一间宅邸定居。”
宁尘听得眼神一动。
这地方也有岐国,但岐国竟已被灭?
“不知昨夜追杀你的刺客又是...”
“他们是魔道的追兵。”阴戮攥紧手中瓷碗,声音愈沉:“我信奉岐国的太阴教,往日是教中大祭祀。但随岐国破灭,太阴教也早已分崩离析,死伤无数,苟活至今的不过寥寥数人。
又因我们教中曾留有几个魔道的罪证把柄,他们便趁势派人追杀。”
“那些罪证如今就在夫人手中?”
“不。”
但阴戮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岐国破灭之际,大军入城,人人狼狈奔逃,哪还有闲心去管那些琐碎之物。早已伴随大火付之一炬。他们应该也清楚其中变故,如今依旧会派人追杀,只是想斩草除根而已。”
宁尘摩挲着下巴,心下有些惊奇。
倒不是惊讶于什么太阴教、魔道之流。
而是这一件件事竟如此真实,仿佛当真经历发生过。
阴戮垂眸低吟道:“我已将此事道出,宁掌柜若觉麻烦棘手,我待会儿便会离——”
“夫人无忧,我没这个意思。”
宁尘很快笑了笑:“只是有些好奇夫人口中的太阴教。”
“我等太阴教信奉太阴圣母,信徒皆为女子。”阴戮小声道:“宁掌柜莫要误会,并非坑蒙拐骗的贼窝。虽是信奉,但并未让大家做过什么出格之举,只是传授强身健体之术,与门派之流并无多少区别。”
宁尘恍然笑道:“明白了。”
不知是否巧合,这宗门竟刚好叫‘太阴’。
一旁的九怜蓦然道:“如今这太阴教只剩下夫人一人?”
阴戮露出温和笑容,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其实还剩下一人,正是妾身的女儿。”
原本还一脸僵硬的九怜瞪大双眸,宁尘也是心头一跳。
女儿?
难不成是...
“不过我当初将她送至一处清修之地练武学文,跋山涉水赶来,可能还得一月有余。”
阴戮叹了口气:“只可惜如今行踪暴露,又得继续奔逃。”
宁尘好奇道:“夫人看着年轻貌美,想来年岁不长,女儿若是年幼,独自流浪在外会不会...”
“妾身都已是三四十岁的年纪啦。”阴戮横眸轻嗔一声,脸蛋也莫名泛红:“而且我那女儿也并非亲生,是当年收养的义女,如今已足以自立。”
九怜小声道:“不知那位‘姐姐’叫什么名字?”
见她乖巧可爱,阴戮又是温柔一笑:“她叫紫衣,与小妹妹你一样可爱漂亮。”
“......”
九怜与宁尘对视一眼。
还真是紫衣。
待双方再聊了聊近些年在外流浪的经历后,宁尘亦是暗自感叹。
这位呼风唤雨的圣尊妖帝,在‘这里’还真是过的有些凄惨。
虽算不上风餐露宿、但多年奔波之下,又有何安稳生活可言。
半晌后,阴戮微抿双唇,终究还是下定决心般起身行了一礼:“宁掌柜,您能出手相助,妾身实在感激不尽。但左思右想下,再继续厚颜叨扰宁掌柜,实在是内心愧疚,不如就在此一别。”
宁尘惊讶道:“夫人不再留下几日?若外面再有追兵——”
“不了。”
阴戮摇了摇头:“无端端将宁掌柜卷入事端,妾身已是羞愧的无地自容,怎能继续厚颜无耻地待下去。况且妾身也并非当真毫无反抗之力,只是昨夜手段未出、这才一时落入下风。若再有交锋,定能抽身远遁。”
说着,她从腰带中取出些许碎银,放在了餐桌上:“宁掌柜,多谢收留了一晚,这点银两便当做谢礼,还请收下。”
宁尘见状眉头微皱:“夫人还是留下吧。”
阴戮低声道:“难道宁掌柜如此慈悲心肠,对一个陌生女子都要相助到底?还是说我身上也有何你想要的——”
“对,我要你。”
“...啊?”
阴戮呆了一下,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待反应过来,她当即红着脸连退数步:“等、等一下,宁掌柜你难道当真...当真是贪图美色之人?!”
九怜也斜睨一眼,暗自撇嘴。
宁尘起身步步走来,无奈笑道:“怎得成了贪图美色?”
“不是贪图美色,又为何说这种...这种...”阴戮那张成熟娇颜都憋的通红,支支吾吾着都不知该说什么。
“不如换种称呼。”
宁尘神情微肃:“在下想要追求夫人。”
阴戮脸颊涨红,瞪圆美眸,慌张道:“这、这不还是图色...”
“这是真心实意的。”宁尘步步紧逼,眨眼间已来到了阴戮身前,顺势抓住其柔荑。
待两人双目交汇,阴戮已是满脸绯红地背靠墙壁,紧张失措地连连眨眼:“你、你这是要...”
宁尘握紧其双手,满脸肃穆道:“相见的那一刻起,我就对夫人一见钟情了。如今夫人要走,我自然得将心里话说出来——夫人,嫁给我。”
阴戮胸口起伏不定,呆滞般张大着红唇。
待勉强回神,她只得颤声道:“我、我我是有女儿的...而且如今已这般年纪...”
“没事,我不介意。”
宁尘斩钉截铁地回了一句:“喜欢夫人,还有何必要在乎其他。”
“诶、诶?诶诶?!”阴戮彻底懵了,满脸通红地僵在原地,脑袋里更是一团浆糊。
这、这人竟真的喜欢自己?
而且哪怕自己带着女儿都...不对、哪有这种突如其来的感情,根本就是忽悠人——
宁尘心一横,当即张开双臂将其抱进怀里。
“......”
阴戮神色一滞,双手却忘记了推开。
恍惚间,竟有种奇妙的熟悉感...
但在回过神后,她当即悲鸣一声,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宁尘连忙扶住其身子,尴尬哂笑两声。
这女人竟也有如此纯情的时候,表白拥抱一下,竟会害羞到昏厥?
“她大概本就不曾休息,身体有些虚弱。”九怜抄手踱步走来,随口道:“而且谁叫你要捉弄她。”
“不是捉弄啊。”
“...诶?”
九怜一呆:“你认真的?”
宁尘回头失笑道:“在‘外面’虽然有些意外,但与她终究有了夫妻之实。能在此地顺利完婚,也算是恰到正好。当然,双方情感总该培养一二,不至于再稀里糊涂一回。”
九怜沉默片刻。
旋即,她顿时黑着脸快步走来,提着小裙子就往宁尘腿上轻轻踢了几下:“臭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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