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浼 作品

70-80

第71章 野猪冲撞!


宴几安有时候行事没有任何的逻辑。


就像这一次。


早晨, 打发走了桃桃他又在桃花树下坐了很久,说是在认真思考也并没有,更多的是单纯的放空,心思简单而直白——


他真的很烦那个杀猪的。


搞不懂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放平日里他根本余光都不会给予的普通凡人, 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周围。


而且还存在感很强。


像只凭空飞来的蜉蝣, 人们常会因它是带翅膀会飞的昆虫类而感到恶心, 却又觉得如果针对它要拿起扫帚赶走也很没必要,毕竟本身毫无威慑力……


且生命短暂。


就像那个杀猪匠。


宴几安陷入矛盾中,直到余光瞥见有一瓣桃花飘落落在了棋盒里白色的棋子,莫名的, 那淡粉色花瓣陪着白色棋子有一种叫人赏心悦目的愉悦感。


看似毫无关联的, 宴几安想起了小时候南扶光学习御剑飞行, 说实话木火水三灵根的她并不是什么剑修的好苗子,当她一次又一次地从非本命剑的瑶光剑上滚到泥潭里, 他总是不辞辛苦地弯腰一次又一次耐心地拎着她的腰带把她拎起来, 施展清洁术法——


只需要弹指一瞬, 她就会变得干干净净、无比崭新。


那时候,南扶光开心地拽着他的衣袖,让他俯身,再操着稚嫩又欢欣的语气在他耳边道:谢谢师父!


脏了弄干净就行。


……


所以。


这一次他也可以这样做。


掌心一翻,云上仙尊的手中出现订阅后就基本没翻阅过的《三界包打听》, 就像双面镜一样这种东西对他这种几乎算拥有两世记忆的老人家来说过于的违和,他花了一点时间弄清楚应该怎么在流动板块发动态——


于是在这一天, 《三界包打听》的流动版, 一名取名为“有事想请教”的新人发了个帖子,问:【任意选择就会实现的话,年轻女修会喜欢什么样的灵兽?】


底下的回答五花八门, 包括“拥有八块腹肌的男剑修”这种离谱的话,但也有正经回答的,正经回答中热度最高的是——


「当然是开明兽,九个脑袋九条尾巴,小时候毛茸茸的像脑袋多的小猫咪,长大了那——么——大一只很有安全感!


啊啊啊啊沙陀裂空树复苏后请仙盟第一时间开始发展生命延续研究吧!


以前人手一只的好灵兽现在都快濒危了!


快来救救小猫咪!」


开明兽,栖息于昆仑山脉,曾经是西王母部族的座驾,后因其本身成年后攻击性强,性格乖戾,难以自然繁殖,成为濒危物种。


但“濒危”不是“没有”。


这就是为什么宴几安后来跑去净潭,捞出了西王母部族至宝之一诛邪辟火羽衣,然后带着这件当初他费了一些心思甚至付出一些生命代价才弄来的宝贝,回了一趟昆仑。


一切顺利。


西王母部族虽与他交恶,但他还是成功带回了一只开明兽幼崽。


而且是白化的珍贵变异品种,在“珍贵的开明兽”这六个字前,成功加上了“无比”二字作为前缀。


小心翼翼将幼崽收入袖中,再拿出双面镜与南扶光通话,通知她,他晚膳前会回归云天宗。


宴几安想不到一点南扶光会不喜欢这只开明兽的理由。


记忆中那欢欣的“谢谢师父”在脑海中又响起,云上仙尊不拘言笑的唇角有了一个不易察觉的放松。


……


最后的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于黄昏扶桑西落前,云上仙尊前所未有守时回到了云天宗,并且在一大堆云天宗弟子炯炯有神的注视中掏出那只异色开明兽,推着它的屁股往南扶光那边送。


但开明兽幼崽完美继承物种性格缺陷,很不喜生人。


它屈于淫威于宴几安的袖子里蹲了几个时辰那完完全全就是食物链顺序造成的结果,而它是在昆仑出生的,看过各式各样长着八个脑袋三尺獠牙削铁如泥利爪奇形怪状的生物……


所以南扶光算什么东西?


于是在被推向南扶光的第一时间,它九个脑袋同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然后撇开了自己的脑袋,硬生生一屁股坐在地上。


南扶光“啊”了声,看着那用屁股冲着自己的老虎崽子,茫然地问宴几安这是做什么?


宴几安不回答,闷葫芦似的,低着头去看那只千辛万苦带回来开明兽,见它不肯到南扶光那边去,用脚尖提示性地轻轻踢了踢它的其中一条尾巴。


不去。


有本事你踩死我吧。


琥珀色的眸中闪烁着拒不合作,开明兽的屁股就像是跟地面黏在一起了,死活不肯动。


南扶光:“?”


宴几安:“……”


从拿到开明兽幼崽开始一直比较不错的心情变成灰色,宴几安有点儿烦。


……


南扶光与宴几安相对沉默,中间结结实实坐着只开明兽幼崽做分界线。


聚集在一起看晚霞现在在看比晚霞好看一万倍热闹的云天宗众弟子“哗”一下议论纷纷——


“开明兽!”


“居然是开明兽!我天啊,我都没想到有生之年能看到活着的开明兽!”


“……仙尊送给大师姐的?”


“剑修送给另一名剑修一只开明兽?好好好,杀猪用屠龙刀,接下来该整个三界六道修御兽的道友来抵制云天宗了……”


窃窃私语中。


“等下噢,是我《古生物地理志》打开的方式不对?开明兽不是栖息于昆仑山脉?昆仑山脉不是与我云天宗交恶?”


“……”


“西王母部落怎么可能把这珍惜白化开明□□给仙尊呐?”


“……”


“我的个三清祖师爷道德天尊,仙尊他老人家难不成又——”


“嘘。”


“去抢——”


“嘘!嘘!别说!”


越发热烈的讨论声中,一名平日里低调做人低调做事不记名年轻女符修突然起了一些事,比如之前“云上仙尊净潭取诛邪辟火羽衣”的传闻,她一拍脑袋:“啊!不是抢呀!仙尊之前不是上净潭特地取了那神兵防具,就是为了上昆仑山换这个吧?”


人群安静了几秒,随后恍然大悟。


“是啊是啊!”


“原来是为这个——”


“仙尊有心了!”


“……也不得不有心吧,前些天可是发生了那么大一件事,扶光大师姐被伤透了心亲口说要解除道侣结契,仙尊看着是不愿意解除的,这不得找补?”


谢晦藏在人群后面,转头问身边从刚才开始就安静得异常的鹿桑:“不对啊,小师妹,当年云上仙尊为取诛邪辟火羽衣,被西王母部落打成重伤,不是你救了他一命么……怎么,这诛邪辟火羽衣倒成了他拿去给南扶光献宝的跳板了?!”


站在一处山石阴影下,从方才就变得有些复杂的目光隔着人头攒动,又扫一眼站在光明下的师姐与师尊,鹿桑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只知道是师父或许在给师姐赔礼道歉呢——


他虽然默不作声,但看来骨子里确实是不愿意与师姐解除结契的。


此时,一旁的谢晦并不知道小师妹在想什么,只当她哑巴了或者没反应过来其中缘由,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道:“怎么,我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还没想明白么,这开明兽该给你的!凭什么给南扶光呀,她有什么贡献值得这好东西!南扶光都有猪了!她就合适养猪!”


“……别说了,谢小师兄。”


鹿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疲惫,亦难掩失落。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的。


“往事休要再提,救了师父一命的只是前世的我……今世要把开明兽赠予谁,自然都是师父自己可以决定的。”


“……”


谢晦不服气地响亮骂了声“随便你”,臭着脸,闭上嘴。


……


站在人群中央的谢允星倒是把鹿桑与自家蠢弟弟的对话听了个清楚,在心中给谢晦记下一顿打,她拼命挤开人群,挤到南扶光身边。


用手肘怼了怼身边呆若木鸡的云天宗今日份八卦最佳女主角:“问个问题,你和仙尊……和好了?”


这话未免过于荒谬。


南扶光视线终于从那开明兽那圆滚滚、毛茸茸的屁股上收回来,瞥了她一眼,唇角抽了抽,意思是怎么可能?


“所以这就是在讨好你,以及同你赔罪吧?”


“谁知道。”


“你怎么想的?”


谢允星叹息着蹙眉,问,“你不会就像当年瑶光剑被碎一样,自认为这样就够了然后收下礼物之后开开心心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啊?”


谢允星抬起手拍了她胳膊一下,示意她快回答,别装傻。


“他差点要我命。”南扶光面无表情道,“我又不是傻逼。”


这事儿早就谈好价格了,一命抵一命。


宴几安有时候听不懂人话但他记性不差,所以他应该知道,就算把整座昆仑山脉搬来也没用。


………………而且什么叫“就像当年瑶光剑被碎一样开开心心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前两天她还在为这件事翻旧账呢,一点没忘!


云天宗大师姐在心里嘀咕,与此同时又忍不住瞥宴几安,那日她剑封他的喉头,是不是动了怒,剑气中是否有杀意,他不可能不知道——


那之后他们的相处一直就有点尴尬的。


有事说事,点到为止,尽量有外人在场以免冷场尴尬。


今日这是?


南扶光百思不得其解。


而现场最先搞清楚状况并付出行动的,居然是壮壮。


它先是也有些茫然那个奇形怪状的毛茸茸小畜生是什么玩意儿怎么就凭空而降被那只讨厌的龙塞袖子里带回来了,随后意识到这小畜生是龙塞给南扶光的礼物……


可是桃花岭有它了。


一山不容二虎。


再多一个毛茸茸小畜生,桃花岭从此就不是只有它一个小宝贝,新来的甚至可能会跟它抢饭吃……


不是。


这谁能忍?!


在任何人开口前壮壮发出了凄惨的猪鸣!


猝不及防地,它开始不停的在谢允星怀里蛄蛹,扭动,翻滚,直到云天宗二师姐“呀”了声再也摁不住它又圆又滑还很沉的身躯,任由它“呲溜”一下从她怀中挤出来滚落在地——


四只蹄子迈开一阵狂奔,粉色的猪仔冲向蹲坐在空地上的开明兽,在所有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用结实敦厚的幼崽身躯给了另一个幼崽一击结结实实的“蛮猪冲撞”!


开明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它一屁股怼出三丈远!


这一摔结结实实摔了个懵逼,开明兽翻身爬起来甩甩脑袋,九个脑袋转向壮壮,目露凶光,四只脑袋在呲牙,五只脑袋在哈气!


壮壮刨蹄子,发出响亮的哼哼:你过来啊!


——然后施法被迫终止。


南扶光从后将猪仔一把捞起,一巴掌拍在它的屁股上:“闹什么,看不见人家食肉动物还九个脑袋,一只脑袋来一口你连骨头渣子都不能给剩一节!”


壮壮待在南扶光怀里,扭头冲着开明兽响亮地“呸”了声!


南扶光面瘫着脸,两根手指十分熟练地一把捏住它的拱嘴。


手动闭麦。


“前两日闻言你想养灵宠开解心情解闷散心。”


此时,宴几安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解释道,“我去净潭取来诛邪辟火羽衣,归还昆仑山脉栖居部族,为表谢意,他们予我这只开明兽。”


南扶光抬头看向他。


“送你。”


在南扶光的注视中,不知为何,云上仙尊竟有些紧张,他停顿了下,半晌,有些不自在地撇开视线。


他清了清嗓音。


“望你能开心些。”


南扶光视线移动,再次落回蹲在不远处地上的开明兽。


很可爱,很珍贵,小时候毛茸茸长大了还战斗力爆表,一爪子拍死一个炼气期脆弱符修没多大问题,这玩意送去黑山早市估计所有人都得匍匐在她的脚下跪着报价——


南扶光:“拿走。我不要。”


人群因为诧异安静了下。


开明兽像是听懂了,九个脑袋猛地拧过来震惊地望着她。


在场好像只有壮壮在真情实感地为这五个字欢欣鼓舞。


而宴几安像是早就意料到她会这样说,那张素日里总是冷冰冰的面容露出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在众人诡异的目光中他唤了一声“日日”,告诉她开明兽幼崽自幼生存在同族族群中,一旦离开且沾了生人气,便很难再重新融入回自己的族群,它可能会在被扔回去的第一天就被同族群起而攻之咬死。


“谁把它带走的谁负责,你可以自己——”


“你曾几何时见过龙族骑乘开明兽代步?成何体统。”


“……”


她是没见过。


严格来说她连正经的龙都没见过第二条。


这完完全全是在她的知识盲区疯狂道德绑架——


“你可以收下,往后你依然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这什么都不代表,只是为师赠予你的灵宠。”


宴几安弯腰,拎起还蹲在地上懵逼状难以置信自己被当球踢来踢去嫌弃谁也不要的开明兽的后颈。


“不要就杀了。”


他递出手,递出那蜷缩着四条小短腿的灵兽幼崽,至南扶光眼皮子底下,它像沙袋似的在他手中摇摇晃晃。


“日日,我只是想让你开心。”


……


赤日峰,桃花岭。


“然后你就收下了。”


杀猪匠看着不远处伸着脖子蹲在角落里用壮壮的陶瓷食盆舔羊奶的小猫咪。


“还给它取名叫‘龟龟‘。”


“……九个脑袋九条尾巴,听过九九归一吗?叫‘归一‘也太狂妄了,小孩子名字太大养不活,所以叫‘龟龟‘有什么错?”


男人低下头,茫然地看着脚下方才南扶光特地用树枝写给他的“龟龟”二字,心想是你不识字还是我不识字?


南扶光抱着膝盖蹲在“龟龟”二字旁边,脑袋放在交叠的胳膊上。


她看着远处角落里舔羊奶的开明兽,在另一个角落里,是学会了用屁股对着她这招、正在生闷气的壮壮。


“壮壮不高兴了。”头顶上的人懒洋洋地宣布这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出来的事实。


南扶光掀起眼皮子扫了他一眼,警告他不许拱火。


杀猪匠收回落在角落那只猪身上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开明兽确实是离开族群就不可能再回去,你师父不管不顾带它回来是没素质,但介于跟龙族没什么素质可讲,所以这就算了,硬塞给你你收下也算善举……但如果偏心眼——”


“嗯?”


“我会带着壮壮离家出走哦。”


“……”


南扶光白了眼笑眯眯俯视而来的男人。


半晌在他的目光注视中骂了他一句“有毛病,有本事你现在就走”一边拧开脸,她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在发热升温。


毫无理由,全无道理。


第72章 他杀死过你(女二戏份偏多但有重要线索建议不跳)


残阳映着黄昏降临, 当南扶光与杀猪匠友好讨论关于“人心本来是长偏的”“但若一碗水不能端平要什么二胎”等艺术话题时,他们并不知道,一则新鲜热乎的爆炸新闻出现在《三界包打听》流动版——


【敬告各位近期看云天宗颇为不爽众道友书:今日昆仑山脉诞生罕有白化开明兽幼兽,被云天宗神秘人士(温馨提示:剑修)虏获赠予另一神秘人士(温馨提示:还是剑修)】


正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啥玩意?真龙送了神凤一只白化开明兽幼崽?真的假的?在这种修仙界陷入困境时刻, 恒月星辰与晓辉之日总算准备升温感情?日月同辉, 指日可待?携手复苏沙陀裂空树?!」


「…………救命, 一楼辣眼睛,我点进来不是为了看无孔不入的龙凤党搁这见缝就钻的。」


「回一下一楼道友,望你知,云天宗有三名剑修:云上仙尊, 神凤, 还有云上仙尊现世既定道侣。」


「什么意思, 我被说迷糊了,那开明兽到底送给谁了?」


「南扶光呗。」


赤月峰, 竹林中, 鹿桑席地而坐, 面前是一卷展开的《三界包打听》,她一只手撑着下巴,一边警告自己不要再看奇奇怪怪的帖子,一边又忍不住拼命往下翻阅回复。


宴几安送给南扶光开明兽这么珍贵的灵兽这件事,果然很快就被爆料出去, 在其他修士对开明兽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羡慕嫉妒恨中,居然有更多的人是在感慨, 云上仙尊竟还与那个南扶光在一块?


那神凤呢?


神凤怎么办?


鹿桑无数次看到“神凤”以及“鹿桑”关键词, 看着那些一无所知的其他宗门修士对云天宗发生的一切脑补了一出三角狗血大戏,她几乎想要发笑——


但也不太笑的出来。


毕竟关她什么事呢?


从头到尾就跟她没有多大关系。


——口口声声说着什么“真龙”与“神凤”的老黄历,沙陀裂空树枯萎了多少年, 云上仙尊亲口说过,过往关系皆不继存。


背靠着身后翠竹,鹿桑盯着天空有些发呆,一会儿想到方才那帖子一会儿想到开明兽,那样珍贵的灵宠,直到方才扶光大师姐将它拎走,大家还议论纷纷,说它长相真是可爱又威风。


身体蜷缩起来一些,鹿桑多少有些后知后觉,原来那三人师门的尴尬有朝一日也会落在她的身上,当她的师父不辞万里路给她的师姐带来礼物,而她站在人群外,如同任何一个身边的同门路人——


惊讶着,羡慕着。


什么也没有得到。


……


鹿桑抱着膝盖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被喧闹声吵醒,她困惑整个赤月峰除她之外也没别人居住,揉揉眼睛站起来,她仔细侧耳倾听,竟然好似听见有集市喧嚣的声音。


这声音于她来说并不陌生,被云上仙尊捡回云天宗前,她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逢年过节也要赶集养家糊口……


出于好奇鹿桑在茂密竹林七拐八拐,等到她自己都快转迷糊了,忽见前方有光亮,冲着光亮走去,从完全陌生的竹林另一端走出时,她因为诧异瞪大了眼——


她真的看见了在赤月峰悬崖边的集市。


集市上人来人往,均着普通凡人衣衫,卖糖人的,卖橘子的,吆喝米酒酿的,摆摊手工艺品或者胭脂水粉的……


琳琅满目,应接不暇。


心中知道这并不寻常,鹿桑还是好奇靠近,路过一个算卦摊子,破破烂烂的桌子支着歪歪扭扭的旗帜,上书一个简陋的”每日一占”四字,守着摊位的是一位年过花甲、缺牙且皮肤蜡黄的老头。


老头脑袋上戴着一顶破破烂烂的帽子,盖住半边额头,像是最落魄时的济公造型。


“姑娘,走过路过,算一卦吧?”


那老头身着拙劣模仿道士的明黄道袍,若是过去鹿桑怕是看不出来,如今她已入道门,自然看得出这人打扮不伦不类,绝对是个骗子。


她看也不看要往前走,没想到刚走出两步,突然手腕被人从后一把擒住——


她吓了一跳,转过身去,这才发现那老头居然不知何时翻过了破烂桌子,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身后!


“姑娘,算一卦吧?”老道咧嘴笑,露出一口不争气的黄牙,“老夫看出来,您最近可是有一段不同寻常的经历。”


从于魔兽口中死里逃生,偶遇云上仙尊,炸掉云天宗辨骨阁宝鼎开始——


她的每一段经历都不同寻常。


鹿桑翻了个白眼想走,这老道却抓着她不依不饶,见她不肯理,笑了笑,压低嗓音故作神秘:“这位道友,您最近的命星曾陨落过。”


微微一愣,鹿桑停下欲离开的步伐。


她回过头,半晌后,十分无奈:“老人家,不知道您是何来山鬼精怪,既然看了我身上的云天宗道袍,那便速速离开莫要蹬鼻子上脸,在我这胡说八道——”


“嘘。”老道双指点了点她的眉心,“命星陨落,天知地知我知,唯有你,不知。”


“……”


鹿桑彻底无语了,不耐烦地想要拂袖离去,奈何眼前老头上了年纪怕是经不起她推搡,只得耐着性子同他解释。


“天知地知,您可知修仙入道之人,以命星与天顶星共建星盘轨道?老人家,命星陨落人就死了——你懂我的意思吗?你骗人可以,但是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她死过,这真的很离谱。”


“三界六道,纬度纵横,可进可退,阴阳交错。”


老道语气淡了些,说来也怪,他一不怪笑,猥琐感骤然下降,竟就显现出一丝诡异威严。


“老夫道你命运陨落过,可不一定是在你所熟悉的时间线。”


“……什么?”


鹿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而就在此时,老道摘下了头上那顶破旧的帽子。


鹿桑无意间瞥间额上眉心一点血红,顷刻间心神大震,收起上一秒的蔑视——


无他。


只因眼前之前乃故人……


道陵老祖!


寻常讲经授道时,除却教鹿桑普通修仙界知识,宴几安更多的会说一些只有恒月星辰和晓辉之日能够知道的事,关于沙陀裂空树的历史,还有过去发生过的事。


其中不可避免地会涉及到他自重新降世,便于梦中受教于一名称号“道陵老祖”之大能前辈,是其告知他过去之事,未来使命,梦中传授剑法与炼体之道,助他平步青云,顺利步入化仙期成当今三界六道万人敬仰的云上仙尊。


道陵老祖来无影,去无踪,梦境中化百千身法相出现……


唯一的特征,便是眉心一点红。


猝不及防见师门祖师爷,鹿桑脸上表情千变万化,心中更是五味陈杂,惧怕中又微妙如见故人长辈,她第一时间想着道歉,就要跪拜,还未跪下,便被道陵老祖一拦——


“无碍。孩子,今日老夫前来,不过与你闲聊二三。”


话语间,作为两人背景的集市瞬间消失。


熙攘的人群街道与叫卖声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棵屹立悬崖边的树,枝繁叶茂,树冠苍翠……


正是沙陀裂空树过去时的模样。


树冠于崖风中轻晃发出细腻声响,阳光透过繁茂枝叶落在悬崖上成为点点光斑。


道陵老祖蹒跚于树下盘坐,长长叹息一声,“前些日子,我曾经见过麟儿……也就是宴几安,他长大了不少,这些年的脾气也变得越发拥有龙族的脾性,执拗又高傲。”


鹿桑小心翼翼抱着膝盖于道陵老祖下手跪坐。


“他可与你说过,你与他原本不过三界六道普通生灵,后因机缘,由一个人的手亲手塑造为后来的恒月星辰宴震麟与晓辉之日鹿长离?”


“略知一二。”


“关于沙陀裂空树的战争呢?”


“也知其事。”


“好,好,好。你通晓前情,也不算蒙在鼓里,今日老夫前来只是想提醒你——战争结束于那人的离开,前不久,我曾经告诉麟儿,那个人可能回来了。”


道陵老祖说着,停顿了下,在鹿桑歪着脑袋奇怪这件事为何告诉她不直接告诉宴几安时,坦言相告——


“他杀死过你。”


鹿桑瞳孔缩聚。


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荒谬的事实。


“怎么会?”她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胸口,“我明明还——”


“如今三界六道,时间转换器稀缺却并不是完全不存在,有可能造之者亦有之,你是在某条被扭曲的时间线里被杀害,命星陨落……而后那人用了时间转换器,你便又活了。”


鹿桑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哑口无言。


道陵老祖像是猜到她在想什么,淡淡一笑:“你一定在想,那人如此行为如同戏耍猴猿,卑劣可恶?”


被猜中心思,鹿桑有些脸红:“前辈……他为什么——”


“老夫曾对麟儿说,以他的实力,不是那个人的对手。”


“嗯?”


“现在老夫发现,老夫或许错了。”道陵老祖微笑看着鹿桑,“今夕不同往日。那个人杀你并非无缘无故,你伏龙剑上曾经残留一丝那人气血之息,足以证明,在那个时间线,你的剑,伤过他。”


“嗳?!”鹿桑瞪大了眼,指着自己,“我——?”


道陵老祖点点头。


鹿桑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她的伏龙剑自到手以来从未伤过一人更勿言见血,而且见的那是那个人的血?


怎么可能?


她有那个本事?


“他回来了,但无论其原因何在,他已经不是当年那般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存在。”


鹿桑震惊的说不出话来,此时需要立刻转告师父,他一定——一定——


“长离……啊,现在该叫你桑儿了。”老道一哂,“亏你一剑,助老夫道破天机,现今局面突然翻天覆地,修仙界再非无药可救,老夫该替整个三界六道谢谢你。”


鹿桑不言,连忙从跪坐又站起,恭恭敬敬叩首而拜。


这一次,道陵老祖没有阻止她。


垂眸望着于脚边叩首少女,缓缓道:“陨龙秘境将开,其内有上古真龙龙鳞,可助你洗髓净化神凤精魄……”


鹿桑朗声道:“前辈放心,师父已将陨龙秘境其内情况尽数悉知!”


“好,如此甚好。”道陵老祖点点头,“你此番前去,虽真龙龙鳞要紧,但务必小心行事,万事以自我安危为主。”


打从出生至今,从未有人与鹿桑说过这样“以己为先”之语,老者沙哑低沉嗓音在耳,鹿桑眼眶微红,猛地抬起头——


便在此时,狂风起兮。


黄袍老道凌空而起,犹如白日飞升,于卷起沙土与沙陀裂空树摇曳发出的“沙沙”声中,至沙陀裂空树枝头。


“莫担忧,此去虽重重危机,困难艰险,但老夫今日来,必将助你一臂之力。”


苍穹之下,原本只是缩影的树无限蔓延生长,转瞬间从种在崖边的一棵树变作真正的沙陀裂空树同等壮观……


而枝繁叶茂之姿,鹿桑只在梦里见过。


她抬着头,眼看着道陵老祖伴随着升高攀长的枝头几乎消失在视野中,他的声音变得含糊不清。


“你喜欢那只开明兽。”


那阵阵声音仿若有回响在云天宗小师妹耳边响起,心中最隐秘角落里藏着的心思被堂而皇之揭穿,她涨红了脸,想要否认——


未曾想到,从茂盛树冠之中,传来几声轻笑。


那声音一扫苍老沙哑,竟隐约有少年爽朗。


“傻孩子,汝乃晓辉之日,万物本应当皆于你脚下。”


风不曾停歇。


身边的一切都在极速倒退。


鹿桑艰难地抬起头,狂舞的乱发间,只勉强瞧见看见坐在树枝上的老道赫然变作了只着片缕粗布的少年——


他白皙的脚垂落,树枝遮挡住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小节尖细的下巴以及眉心那醒目的红点。


苍穹一道强光摄下,她只来得及窥视前者一双绿叶间猩红双眸。


……


鹿桑于梦境中醒来。


她不意外发现自己依然身处竹林,昨日那《三界包打听》以敞开之姿落于手边,而此时已然天光大亮,竟已是第二日清晨。


原本鹿桑以为一切均不过荒唐一梦。


直到她站起身,猝不及防发现自己已然突破筑基初期,在这人人不可能突破阶段的特殊时期,顺利升入筑基中期。


……


云天峰,膳食堂。


今日踏入膳食堂的云天宗弟子均是一愣。


只因他们瞧见角落里,一年半载不曾来膳食堂一次的云上仙尊今日神出鬼没端坐角落,竟是出现得比他人都要早一些。


云上仙尊以化仙期半仙之区早已屏退肉体凡胎五谷之虑,今日大驾光临此地,无它,不过是想知道昨日他将开明兽赠予南扶光后,那小灵兽在她那养得可好。


倒不是单纯的如此担心那看似弱小实则皮实经活的幼年猛兽会被养死,只是它的状态,或许多少也能说明最后勉为其难将它带走的云天宗大师姐的态度。


时至辰时,陆续有弟子恭敬上来问安,宴几安起先还能勉强应对……


到最后开始躁动与不耐烦。


又一名身着药阁白色道袍弟子战战兢兢上前问安后,宴几安几乎是忍不住想要蹙眉,正想今日南扶光是不是不用早膳了,他这般受折磨,若是最后等来的是那个杀猪的——


不敢想。


眼观鼻,鼻观心。


忍。


当云上仙尊即将忍无可忍拂袖离去前,膳食堂外有了别的动静——


一阵急促的、但绝对不属于南扶光的跑步声远远靠近,宴几安掀了掀眼皮子,便见一抹纤细轻盈身影迈过门槛,脚未站稳,便情绪高涨呼了声:“师父!您在这儿呢!”


是鹿桑。


宴几安挑眉,只见小徒弟犹如小鸟般扑着翅膀向他这边撞来,快要到他面前一个急刹车!


她因为过于兴奋,一改平日里总是小心翼翼站在人群后尽量低调的模样,那丽质面容此时神采飞扬,就连面颊染着淡淡粉色,一时间未顾上平日礼数,一把捉住宴几安的袖子摇晃了下,兴高采烈地宣布:“师父,师父!我突破筑基初期,升入筑基中期啦!此次陨龙秘境,鹿桑势在必得!”


鹿桑的声高远传——


如今三界六道之困境中,有人率先突破,还是个筑基期修士,一时间,膳食堂内安静如鸡,所有人顷刻间停止了交谈。


而鹿桑就像是压根没注意到周遭他人反应如何,她兴奋得难免躁动,眼巴巴地望着宴几安,不愿意错过哪怕一瞬他的赞扬或者惊喜。


而她期待的许久未发生。


宴几安垂眸看着面前那张近在咫尺的漂亮脸蛋,内心平静如止水,脸上无惊讶也无惊喜。


他“哦”了声,道:“甚好。”


语落,眼睫一抬,看向门外。


……


——云天宗大师姐正一脚迈过门槛。


云天宗大师姐身后跟着一头九个脑袋里四个写着“不情愿”五个写着“很暴躁”的开明兽,外加一头昂首挺胸的猪仔,再往后,是那位正拼命打呵欠、身形高大英俊的杀猪匠。


一行人队伍浩浩荡荡,姗姗来迟,大摇大摆入了膳食堂,走在最前面的南扶光率先觉得气氛不对,“唔”了声,抬头,精准地向着所有人的焦点望去——


便见她的师父与她的同门小师妹立于角落,后者脸上尚且浮着一抹兴奋的红晕。


南扶光:“?”


南扶光:“这是在做什么呢?”


云上仙尊依然面无表情。


……只是第一时间以最快速度,将自己的衣袖从鹿桑的手中抽了回来。


第73章 别随便当出头鸟


南扶光是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只知道方才站在膳食堂外远远的, 她就听见很多人在嗡嗡讨论,什么“胆子真大”“这样的进阶境界速度是不是有点离谱了”“神凤嘛”“就算是神凤也很奇怪吧”之类的话语。


此时此刻顶着一脑门问号站在那,只见鹿桑小师妹从宴几安跟前转过身,看见她, 脸上的笑容比今日份的阳光还灿烂:“师姐!”


南扶光:“……啊?”


鹿桑把方才喊得人尽皆知的话重复了一遍:“我我我、我突破至筑基中期啦!”


声音中是难以掩饰的骄傲。


这种特殊时期突破筑基初期升至筑基中期, 这样的惊喜足以碾压昨日的任何不快……什么珍贵的宝器, 稀有的灵宠,打铁还需自身硬,要让前面任何物件换一个突破的机会,鹿桑都是不愿的。


天道公平, 她不惦记那只可爱的开明兽了, 因为现在, 她已经得到了最好的。


——前所未有困顿时期,狂猎降临后修仙界人人自危, 仙盟下的几乎相当于突破修炼禁令的风险提示下, 她鹿桑, 成为了三界六道第一位打破规则、成功突破的修士!


转身三两步又一阵风似的刮到南扶光跟前,鹿桑又同样如方才握住宴几安的衣袖那般握住了满脸懵逼的云天宗大师姐的手,摇晃了下:“师姐,你也会为我高兴吗?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做了个梦就筑基中期了, 醒来一点儿事也没有,也没有危险!”


她兴奋得小嘴停不下来。


越过鹿桑的肩膀, 南扶光余光瞥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宴几安在听见小徒弟说“做了个梦就筑基中期”时, 那张缺乏情绪的脸上终于有了反应——


他皱了皱眉。


南扶光:“?”


安全突破境界总是好事,只当是这人脾气古怪,南扶光没有多想。


视线垂落在面前这张因为高兴涨得粉朴朴的漂亮脸蛋上, 她微笑了下,道:“是吗?虽然是有些危险的行为,但是还是得恭喜你。”


说着,她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


这样不冷不热的回答似乎在众人的意料当中,膳食堂的云天宗众弟子面面相觑,皆在彼此眼中看见了然——


南扶光这般不热情也是情有可原。


毕竟她耗费许多年才升至金丹初期,而在此之前,她的每一个阶段,都耗时比鹿桑入宗门以来的总时长都久得多得多得多……


“这些日子勤学苦练总算没有白白浪费,多谢师父与师姐教导有方!”


鹿桑浑然不觉周围气氛微妙一般,拼命点头,自顾自道,“我入云天宗不过寥寥数月,这般节奏保持好或许也能加快步伐一脚迈入筑基末期,到时候或许我和大师姐的差距就不那么大了?假以时日,成为像师姐那样受万人敬仰的第一女剑修!”


何为第一?


那就是只有一个。


先不说筑基末期和金丹初期之间虽然就差一个境界,但实际上大境界犹如天壤之别……


作为从炼气至筑基过来的过来人,鹿桑怎么能不知道呢?


她这完完全全是贴脸开大。


也许不是故意的,因为过于兴奋所以口不择言,但这——


周围众人窃窃私语或者倒吸气中,桃桃嘴巴里碎碎念地挽起了袖子,谢允星从身后一把捉住她的腰带把她拖回来捂住嘴。


桃桃拼命掰二师姐捂在她脸上的手:“欺人太甚!唔唔唔!我唔——撕烂——嗷!她的嘴!”


谢允星:“嘘。”


她掐着桃桃的下巴将她凶光四射的脸转向南扶光,然后桃桃看见了一张灿烂的笑脸。


桃桃:“……”


就好像从头至尾,南扶光的真诚笑容,从开始恭喜鹿桑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掉下来过。


桃桃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只见云天宗大师姐“嗯嗯”敷衍着,抬手拍拍鹿桑的肩说“很好很好”,一边错了一步从鹿桑身边错身而过,站在膳食堂大娘的饭勺前,认真地点起了餐。


桃桃一下子把谢允星的手从自己的下巴上拿走,揉了揉恢复自由的下巴,她叉着腰,用鼻孔响亮地“哼”了一声——


“大家都不能冥想与突破境界,每天晚上吓得睡都睡不着,怎么偏生有些人就特立独行非不一样?怎么,别人突破就要被奇怪的信息污染,神风就不会?沙陀裂空树给神凤开特权啦?也不知道修的什么邪魔歪道!”


这话掷地有声。


倒是说出了大家除却倾羡之外内心深处有的一些困惑,所以此时此刻,一时间竟没有人出来指责桃桃说的话不对,大多数的人只是沉默着。


一双双黑白分明的双眼充满了微妙情绪地盯着鹿桑,云天宗小师妹仿若这才从惊喜中后知后觉的醒悟过来,为自己成功突破这件事在高兴的,或许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多人。


鹿桑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


现在看上去整个人有些愣神。


……


不远处,像是完全不在意此时身后气氛如何诡异,南扶光正指着一字排开的早膳,飞快地点着其中几样——


“这个,这个……还有那个。”


“牛奶。”


懒洋洋的男声在身后响起时,从后伸出一只蠢蠢欲动的手。


“啪”地一声轻响,白皙柔软的手拍在杀猪匠深色皮肤手腕上,男人顺势抬眸,被凶了个正着:“猫不可以喝牛奶,会拉肚子!”


他低头看向脚边的壮壮。


壮壮抬头看着头顶的他。


南扶光面无表情道:“猪也不可以。”


杀猪匠慢吞吞地缩回要取牛奶的手。


南扶光将拿到的食物统一归拢在餐盘里,顺势塞到他手中,转身发现鹿桑还站在道中央。


“怎么了?”云天宗大师姐歪了歪脑袋,嗓音温和,“小师妹,还有事?”


鹿桑像是欲言又止,看了她好多眼后,“啊”了声,涨红着脸让开了。


南扶光有些奇怪地多看了她一眼,而后弯腰抱起拼命在自己鞋面上拼命蹦跶示意要抱的壮壮,经过宴几安时不甚标准且敷衍地问候了声,便在角落那张破桌子边落座。


南扶光捧起南瓜粥喝了一口,放下,加了一大勺糖,又喝一口,再放下。


那从四面八方偷偷的目光,南扶光知道她们在看什么,也知道他们不光在看她,还在看鹿桑——


毕竟今日违规的前提下,仿若有如神助迅速突破至筑基中期的人又不是云天宗大师姐。


“没关系,她就是嫉妒!”


谢晦响亮的嗓门响起。


他“啪啪”地拍着此时坐在他身边显得有些失落的鹿桑的背,一边鄙夷地上下打量南扶光,“谁叫某人用了一甲子才突破筑基末期至金丹初期,你只用了她六十分之一都不到的时间,她当然气疯啦!”


鹿桑:“我不是那个意思……”


谢晦:“没关系没关系,你不用理!而且从今天起,你便是狂猎灾厄降临后,率先突破境界第一人!多厉害呀,开心点!以后说出去我们云天宗有面子得要命!”


鹿桑小声问:“真的吗?”


谢晦:“真的啦!”


鹿桑看着真的有从刚才的不安变得稍微放松了些。


与此同时,谢允星过来拎住了谢晦的耳朵问他喊够了没,谢晦“哎哟哟”的痛呼声中,膳食堂终于从方才的奇怪气氛中恢复,陆续有人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响起,谈论什么不得而知。


南扶光“咔嚓”一口咬掉手中油饼一角,有点儿噎,她手忙脚乱去拿南瓜粥——


这时,杀猪匠“唔”了声。


南扶光:“?”


南扶光猛捶胸口,好不容易干咽下去那过于酥脆的油饼。


南扶光:“怎么,同您搭桌连噎着都不行?”


“不是。”


杀猪匠随意用手背将南瓜粥推到南扶光手边。


“一点疑惑。最先在这个特殊时期突破境界的不是你么?”


南扶光捧着粥碗,面色淡定,头也不抬地喝粥。


“你不是前些天就金丹中期了?比她早的多?”杀猪匠道,“说什么同你争第一女剑修,差的远吧?”


“对。”


“……‘对‘?”


南扶光擦擦嘴:“你说的没错啊,不是‘对‘是什么?”


“上次你说自己已金丹中期又以开玩笑的糊弄过去了,刚才怎么不告诉这些人,你其实不是开玩笑?”


南扶光平静地看向他,半晌忽而显得有些荒谬地扯了扯唇角:“告诉他们做什么?”


“嗯?”


“刚才,除了谢晦那个大脑发育还没成熟的,你听见还有谁为鹿桑鼓掌并真诚地恭喜她了吗?”


杀猪匠没说话,南扶光慢悠悠地扫了一圈此时膳食堂内其他人,大家此时埋头吃自己的,果然并没有谁像过往一样,当鹿桑早早突破某个阶段时,他们会喜气洋洋地凑上去,说一些“小师妹好厉害”“果然是神凤”之类的话——


今日,一个人都没有。


“作为云天宗的大师姐,已经云上仙尊的前未结契道侣。”南扶光加重了‘前‘这个字,“我知道其实云天宗还蛮多人不服我甚至讨厌我的,虽然他们拿我没办法,只能忍着。”


杀猪匠“哦”了声,看上去不是很意外听到这个,南扶光继续慢悠悠道:“不是因为我这个人有多大毛病,而是因为大部分的人都讨厌他们得不到的特权。”


对于绝大多数修仙入道人士来说,突破境界,从炼气至渡劫,飞升成仙,这就是他们一辈子的终极事业。


他们为这个生,为这个死,永远在为如何突破下一个境界这个难题中打滚,如果抓住一个人问“你愿意为突破当前阶段付出什么”,也许很多人甚至愿意用五年甚至十年阳寿交换……


就是这么疯狂。


而现在,一切都戛然而止般被叫停了,未知的风险,仙盟的禁令与警告,所有人的修行被迫止步不前——


他们不焦虑吗?


怎么可能不焦虑。


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有那么一个人突然跳出来,兴高采烈地说,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成功突破了……


管你是神凤还是云天宗团宠,人的本质就是自我意识,他们可以善良和蔼团结友爱,前提是这个善良和蔼团结友爱的对象没有触及到一丁点儿他们个人的利益。


鹿桑这时候的突破,正如桃桃所说,她是神凤,她很特别,难不成如今沙陀裂空树的赐福只集中到她一人身上,这叫人如何不多想——


她凭什么能勇敢突破?


她凭什么无视仙盟禁令?


她凭什么还在进步?


她凭什么毫发无伤?


凭什么?


手边餐桌上的小猪仔正拼命把脑袋拱到南扶光的手腕下面,她的勺子已经第三次磕碰到粥碗,发出不符合餐桌礼仪的声音……她这才不急不慢地撕下一点油饼,塞到小猪仔的嘴巴里,一边头也不抬地说:“禁令期内突破这事儿有点太大了,随便嚷嚷没有一点好处。”


更何况她自己都说不出自己到底是怎么突破的,到时如何说服别人她非邪祟附体?


到处显摆岂不是坐实想找死。


“教你个处世之道:别随便当出头鸟。”


“……”


杀猪匠思考片刻,笑了。


“但过分低调可能会换来被别人看不起,此时应当怎么办?”


他一边说着扫了眼不远处叉着腰还在大声夸奖鹿桑的谢晦,不得不说,有些小孩子确实有点烦……


杀了有点过分。


打又打不得。


吵又那么吵。


“啊?看不起也无所谓,那是他们自己的认知出现问题,难道我还要照顾傻子怎么想——而且有时候看他人像是傻子似的被蒙在鼓里还自以为是、洋洋得意的模样,比当众让他们下不来台更加有趣。”


“?”


“不指出,他们就永远不会改正,就会一直如此天真,一直源源不绝地提供新鲜笑料。”


南扶光又掰了一大块烤地瓜,弯腰递给脚边蹲着、正安静抱着一块鸭胸肉啃的龟龟。


“我没义务教他们长大。”


龟龟伸脑袋嗅了嗅,“呸”了声,拒绝嗟来之食,拧开其中八个脑袋。


“我是云天宗大师姐。”


南扶光随手把烤地瓜扔给壮壮。


“又不是他们的老妈子。”


壮壮如获至宝,一头扎进地瓜里。


“……”


杀猪匠沉默,认真思考了片刻。


“逆天。”


最终,他如此评价。


……


事实证明,南扶光是对的。


鹿桑成功突破并且广而告之这件事,带来的影响并不是她习惯的那样惹来他人羡慕与赞扬……事实上当天早课时,以她为中心半径三个垫子范围内都不太坐有别的师兄姐妹。


说嫉妒也好,说别的什么心思也行,就好像大家都担忧她会继续乱来,然后把自己引爆血溅当场一般。


鹿桑一下就觉得自己的处境好像回到最开始的那会儿——


人们质疑神凤降世后,为什么修仙界的处境反而越来越糟。


周围好像都被冻结了,她与周围的其他人之间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尽管有谢晦在旁安慰,但这无济于事,鹿桑已经开始后悔早上因为欣喜若狂过于冲动之余,也在思考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她试图在早课结束时,前去书院前找熟悉的药阁弟子一块儿结伴,没想到面对她的笑脸,平时跟她已经相处甚好的药阁师姐回应的笑容却很不自然:“那个……小师妹,不若你今日先自己走?”


鹿桑一下子安静下来,喉头堵住,仿若被下噤音类术法。


“是啊是啊,我说小师妹,你还是别吓唬佳儿啦,她可是辛苦了很多年才炼气中期呢?”一只手攀上那药阁师姐的肩膀,另一个平日里和鹿桑关系不温不火的师姐上前来,对鹿桑笑嘻嘻道,“万一被你吸走气运怎么办?”


“啊?”鹿桑听到这种说法非常惊讶,“什么吸走气运,我不会!”


她不知道仅仅一个早课的时间,流言蜚语已然进步到了何种程度……


他们竟说,她会吸走别人的气运?


“哎呀,这种事可说不准。”那师姐摆摆手,“若非知你为神凤,身份或许是有不同,你以为今日你还能好好站在这么?三界六道,文明静止,唯你前行?为何?凭什么?你经历了什么?若非神凤,要我看如今你这般诡秘突破,反而更像是仙尊口中所言邪祟——”


她话未说完。


但这话属实已经算难听。


鹿桑已经红着言发出一声响亮的哽咽,低头胡乱收拾了自己放在桌上的笔与书册,抱在怀中转头冲出早殿。


那名被揽着脖子名叫佳儿的药阁师姐看她哭泣奔走的背影有些不忍心,“哎呀”了声,想要说什么,此时转头对视近在咫尺同伴的双眼,后者有些冷漠道:“我说错什么了吗?还是你不害怕邪祟?扶光大师姐当初被仙尊怀疑是邪祟,险些被一剑一掌废除识海修为,她尚且什么还没做呢,看上去也没哪不对……怎的到鹿桑身上眼睁睁看着的诡异事发生,还想让我们装瞎?”


佳儿沉默了。


片刻之后,摇摇头,她最终还是没追上去。


第74章 请师父还徒儿清白


早课过后鹿桑没有再去剑崖书院, 她惶恐地一头扎进赤雪峰陶亭大门,入内时茫然数步,方又惊醒她早已搬离此处。


站在陶亭前院那桃花树下,大雪覆盖之下那桃花不再灼人却未全部凋零, 鹿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 但无论将面对什么惩罚, 总之她绝不再回剑崖书院。


那些人的目光太可怕。


就好像……就好像她今日突破,全都是从他们身上生吞活刮来的气运,而事实上这明明就是两件毫不相干的事。


事实离奇到她百口莫辩。


太可怕。


鹿桑坐在石凳上发呆,直到听见有厚靴踩在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轻响, 化仙期修士走路可以没有任何动静, 除非他想让别人听见。


鹿桑抬头望向自外归来的云上仙尊, 依旧一袭冷色长衫,只腰间腰带深红刺眼, 他不常穿道袍, 云天宗内自然有云天宗的规矩, 但那与云上仙尊无关。


站在前院门前,宴几安于鹿桑站起来的第一时间停下,平静地望过来——那冷眉冷眼的淡漠反而让鹿桑心头一颤,落得踏实,想到至少有一人不视她为邪祟或者抢夺他人气运为己用自私之辈, 她鼻头泛红,泪水立刻模糊了双眼。


“师父。”


那带着哭腔的颤音传入耳中, 宴几安却似未闻其内情绪, 只是淡淡开口:“你昨日见了道陵老祖。”


他用的是陈述句。


被一语道中,鹿桑先是吓了一跳,慌乱之间倒也不追问宴几安如何知晓, 毕竟他通晓天地玄黄,总有他自己的办法。


云天宗小师妹低头擦了擦眼泪,吸吸鼻子强行吞咽下满肚子委屈,有些局促地红着脸,简单述说了下昨日竹林奇遇,撇去自己在竹林失魂落魄等这些不必要的,她告诉宴几安,她是于梦中遇见了道陵老祖。


道陵老祖告知她近日所发生来龙去脉。


道陵老祖助她筑基中期。


道陵老祖……还告诉她关于“那个人”的事。


那个旧世主。


——时过境迁,今夕不同往日,他是可以被战胜的,他并非无往不利,他现在是有弱点的,他们可以伤害他,驱逐他。


目光从一开始的冷漠至此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宴几安似陷入沉默,直到鹿桑道:“祖师爷前辈提起,我们曾经与他有过正面交锋,在那一次交手中,我的伏龙剑沾了他的血,或许是恼羞成怒,他出手杀了我。”


说出自己被杀这种事有些怪怪的。


鹿桑言罢,迅速抬头,只是小心翼翼地期望能在眼前人的眼中看到一丝波澜。


可惜什么也没有。


宴几安只是安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被杀了,然后呢,如何没死成现在还能站在这?


人们都说云上仙尊的目无波澜是因为要悲天悯人不该有过多的私人情绪,渐渐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接受了这样的说法,以至于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目光也会因为一个人只是抬脚迈过膳食堂普通的门栏而聚焦,去追寻。


眼前的人不是鹿长离的宴震麟。


是云上仙尊,宴几安。


鹿桑藏在袖中手指攒紧,闭目平静一二,再睁眼道:“他使了时间转换器,抹掉了那一次的时间线。”


宴几安沉默不语,垂眸平静俯视鹿桑。


时间转换器这东西并不像乾坤袋这般烂大街随处可见,首先它制造的原料黑裂空矿石就是被仙盟管控起来的,再者能做出这东西的人……


整个修仙界并无几位。


“矛头倒是指向你师姐了。”


宴几安这话听不出为指责或是嘲讽。


鹿桑藏在宽阔道袍内的手还是无声攥紧了,她停顿片刻,最终只道,我不知道。


她抬起头,仰望着面前师尊因冷淡而有些紧绷的下颌线,眨眨眼,心中因为扭曲的冲动拧巴成了一团,她又想哭了,可这一次她咬住了后槽牙。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


“师父前些日子对师姐拔剑,意毁她修为,无非不过也是察觉她或许与旧世主有所联系,想早日切断这份可能……可您口中的邪祟,现在被他们硬生生地用在我身上。”


鹿桑缓缓道——


“还请师父替徒儿澄清此事,世间唯您知晓徒儿这境界突破如何得来,比任何人都来得清清白白。”


啊。


说完了。


麻木得她都快不认识自己的声音。


回应她的是短暂的死寂。


云上仙尊微微眯起眼,最终,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鹿桑回到赤月峰自己的洞府住处坐下,想给自己倒一杯凉茶发现手抖得厉害,不知何时,背后已被冷暖浸湿。


……


双面镜在购买的时候就有一个寻常用不到但一直存在的功能,就是当打开它并且输入特别的编号,就能进入仙盟特定的公共开放的单向渠道。


不知道是哪个「翠鸟之巢」的天才发明出来的,又可能纯纯和《三界包打听》一样是在捡地界的囚犯们吃剩的剩饭。


南扶光给这个功能取了个名字,叫“让我们听听神奇的海螺怎么说”——


此名字来源于她嫌这个仙盟公放功能碍事(*原话为“像有条子日日夜夜住在我的双面镜里”)想要拆解结果生生拆坏了个新款双面镜也没把它弄走最后还发现自己没本事把拆开的双面镜装回去因此恼羞成怒而来。


介于仙盟或者「翠鸟之巢」有什么事儿都会在《三界包打听》上说,南扶光也想不到这辈子还真有用到“让我们听听神奇的海螺怎么说”此功能。


在鹿桑突破筑基中期的当日,传闻云上仙尊去了一趟仙盟。


当晚,膳食堂晚膳时,宗主谢从从天而降,通知大家第二日准时打开双面镜,收听仙盟单项渠道的语音议会。


南扶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第二日打开双面镜,第一眼在双面镜里看见身披月霜,身着白底金边追云星月道袍,脚踩藕丝步云履,一头青丝一丝不苟只束上顶玉冠的云上仙尊以及其难得的盛装打扮时,她非常茫然——


第一反应是咋的他终于一不做二不休自己前往仙盟登记结契没带上我?


不好吧?


这合法合规吗?


【《沙陀裂空树》记载,宇宙混沌无分天地,世界乃一片冰原,唯有神树笼罩天地。有神凤与真龙于沙陀裂空树下盘卧而生,从此天地初开,再分阴阳。】


双面镜里的宴几安开口时,南扶光这才注意到他身后有一颗挂满了记忆符的灵植。


至此终于真情实感地松了一口气,她猜应当是近日修仙界气氛动荡,流言蜚语四起,所以仙盟请恒月星辰、当今世上最后的真龙、云上仙尊他老人家,前往背书。


云天宗大师姐如获大赦,拍胸口松一口气时,当云上仙尊本人正迎着一缕朝阳步入膳食堂,将其侧头跟杀猪匠说“吓死我了差点以为一觉醒来自己嫁了”听了个正着。


宴几安无声地望过来。


南扶光感受到他的目光,尴尬地往窗下阴影中躲了躲,并伸手扒拉了下站在桌上啃地瓜的壮壮,挡住了自己的脸。


【《沙陀裂空树》中记载,神树曾经以不明原因地被污染了,沙陀裂空树根产生的剧毒使神凤与真龙敌对,至生灵涂炭,神凤与真龙不得不出手拔除被污染之树,文明迎来血色黄昏。】


说的是陈词滥调,南扶光淡定地心想。


此时,她听见前方宴几安于她不远处桌边坐下;


镜中,云上仙尊面无情绪,神情淡漠,如正常仙盟领导人说话喜欢大喘气一样适当的长停顿——


【是谎言。】


然后扔下一枚重量级爆破符。


级别乌漆嘛黑,黑得五彩斑斓。


南扶光震惊地抬起头看向掩袖品茶的云上仙尊本人,难得再次怀疑他是否被不干净的东西夺舍……与她有同样想法的人遍布膳食堂内,一片的倒吸气音和三观初步龟裂之音,可谓震耳欲聋。


【距今三千七百四十八年前,他化自在天(修仙)界与妙殊(凡尘)界矛盾曾经不可调和,完全破裂。


那时是为三界六道平衡最脆弱之时,有一神秘外来族从天而降,他们称呼其为「旧世主」。


不知其缘由,不知其所为,「旧世主」率领妙殊界众人,曾经与他化自在天界爆发过一场规模空前的战争。】


双面镜中,云上仙尊嗓音平静,像是任何一个幼儿窗前读物的讲述者,陈述一个完全与他无关的遥远故事。


【战争残忍,波及甚广,死伤无数,三界六道民不聊生,摩天鬼界妖鬼横行,若真的有血色黄昏,应当是「旧世主」控制下的不知名妖兽扑断啃噬沙陀裂空树树根那日。


妙殊界凡尘人们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他们终于得以与修仙入道人士抗衡,长久以来对获得沙陀裂空树赐福的修仙入道人士的嫉妒与愤恨井喷爆发,他们就像是坠入夜摩天道,失去理智。


战争持续了很长时间,双方均没有停战的意思,战争进入白热化阶段。


直到有一日,「旧世主」似乎对一切厌倦,也可能是玩耍厌烦,他毫无征兆的离开,失去了外力的妙殊界凡尘人似一夜清醒,不再魔怔。


长达数百年的战争就此结束。】


南扶光想到了大日矿山,杀猪匠的故事,一样的故事她曾经当半真半假的野史讲给谢允星说——


现在隔着七八张桌子,谢允星扭着脖子茫然地望着她。


她则茫然地转头看着杀猪匠——还有多方面证实确实是导致沙陀裂空树枯萎的元凶怪物——此时此刻正蹲在她面前桌子上啃地瓜的壮壮。


南扶光觉得自己的脑袋也像是那个被啃的七零八落的地瓜,嗡嗡作响,她扯了扯杀猪匠的袖子却说不出一个字,后者倒是面部神情自然,他瞥了她一眼,道:“听完。”


那语气翻译一下应当是“等会儿我再听听他怎么放屁”。


【双方约定于不净海中央公共区域讲和,但其实无论他化自在天界还是妙殊界,大家心知肚明,双方战死将领尸骨未寒,所爱之人皆未走出战争阴影——


仇恨从未被放下。】


双面镜中,云上仙尊的声音似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传入鸦雀无声的膳食堂内。


【于是初代仙盟盟主段玉决定,由他做那个大奸大恶为所有人不耻之人。


他以讲和为条件要求扣押「旧世主」身边的文官,名唤“黄苏”。】


杀猪匠睫毛抬了抬,状似随意摸了摸从地瓜里抬起头的壮壮。


壮壮低头继续啃地瓜。


【段玉谎称邀请黄苏前往于不净海东岸云天峰山脉环绕之地,与上古游牧民族汇合谈经讲道,实则将其斩杀于船只靠岸那日。】


膳食堂内所有人面面相觑,皆在身边师兄弟姐妹眼中看见惶恐与震惊。


【那一日,战争的记忆被强行抹去。


仙盟为数不多有记忆者开启了大清扫,「旧世主」余孽包括那只啃噬沙陀裂空树树根之生物均被消灭或安全隔离控制。


所有的幸存者终于忘记了仇恨,放下了武器,从那日起,彼此不再仇恨,三界六道迎来了真正的和平。


文官埋骨之地,山脉拔地而起一座寻仙问道宗门名曰云天宗;灵脉之上有青云崖,青云崖下,净潭之下,有「救世主」前文官骸骨,既‘黄泉之息‘。


‘黄泉之息‘一日不现世,三界六道可永保和平安宁。】


‘黄泉之息‘可通阴阳,过往三界六道,过去与未来之先知。


为了看守与守护黄苏的骸骨,初代仙盟盟主特命一族修士世代看守,便是之后坐落于云天宗却独立编外的轨星阁。


【前不久,‘黄泉之息‘失窃,是以造成三界六道生灵记忆以各种形式复苏。


在整个过去的回响中,无论初心如何解读,是修仙界做了背叛者,可耻的骗子,卑鄙的小偷。


当这些信息涌入接触到这个真相的修士脑海中,会造成行为真善之修士道心紊乱,迷失道途,终以自裁寻求解脱。】


以上,便是近些日子修仙界大地震,人们恐惧的根本原因。


双面镜中,提及不堪过往,云上仙尊前所未有的姿态谦卑,他只言道,今日他苦思冥想,‘黄泉之息‘已经失窃,「救世主」或许化为邪祟已经再度现世,试图强掩事实并不会让眼下一切好转……


他选择站出来公开一切,任凭三界六道唾骂质疑,只求换得修仙界一个脱离困境。


毕竟只有未知的恐惧才是最致命的。


【识海寻道与突破并不会导致突如其来的灭亡,坚守道心者,于九耀扶光之下前行,定不会为错乱信息污染诱从,引发自裁。】


双面镜中,云上仙尊微抬下颚,面无情绪——


【至今日起,禁令解除,道心动摇者可自行离开修仙界自寻出路。


坚守道心不动摇者,自可安心修仙问道,过去可以,今日可以,未来亦无不行。


突破境界,寻仙之途漫漫,祝君有沙陀裂空树赐福,一往无前。】


语落,双面镜中再无声息,向来是一番发言已至尾声。


镜外,膳食堂内良久无一人言语,巨大的信息量冲击了所有人的三观——


修仙入道人士总以上位者需怜悯、避让、照拂凡尘人为行为准则,相关的保护条例被黑纸白字写入《沙陀裂空树》律法之内,严格执行……


他们一直以为自己为道讲道,真正的寻仙路上,普渡照拂六道。


原来。


他们曾经为背叛者,为背刺者,为不仁义之辈。


真意外。


无法接受。


羞愧不已。


可……


那又能怎么办呢?


……


震惊是有的,若是从别的渠道涉及这种信息,得知自己信奉的一切皆为虚妄,出生开始背负着罪孽的债务,道心动摇自裁的确有其可能。


“但现在这样知道了,除了觉得对不起凡人之外好像也没别的办法。”一名云天宗弟子小声与身边的同伴交流,“顶锅盖说一句,都是过去发生的事了,除了惋惜和愧疚,我也不能把自己逐出宗门呐!”


又有药阁一名女弟子主动坐到了鹿桑身边,小心翼翼地望着她,跟她道歉,说之前不该怀疑她被邪祟污染,夺人气运——


正如云上仙尊所言,她不过是道心坚定而已。


鹿桑红着眼小声地说着“佳师姐,我没关系”,两人相视而笑,握手言和。


南扶光身边,杀猪匠从头至尾相当平静,有一部分原因大约是因为他早就知道了这个故事,另一部分原因则不得而知。


他慢吞吞把手边的又一个地瓜塞给壮壮,这时候才不急不慢抬起头,冲着身边对着他露出八百个欲言又止的南扶光挑了挑眉,“嗯?”


南扶光心想这人是不是少根筋否则凭什么永远那么淡定?


“原来在大日矿山时你说的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


“壮壮都在你面前了,还问?”


“那……那宴几安说的——”


“哎。”男人唇角耷拉下来,露出个无奈的表情,“你看听完这个故事后,看见目光所及之处,有几个修士悲愤欲死,拔剑自裁的?”


“嗯?”


“故事不假。”杀猪匠平静道,“但也不真。”


南扶光“嗯嗯”发出一连串的困惑之声,男人终于放弃继续投喂他的猪,转过身竖起两根手指——


“一,谎言的最高境界是真假半掺,似是而非;二,谎言的次层境界是撒谎的人也以为自己说的是真话。”


南扶光:“……”


南扶光:“哦。”


杀猪匠:“嗯。”


南扶光:“说完了?”


杀猪匠:“说完了。”


南扶光:“怎么就说完了?翻译环节呢?你不会以为你刚才说的是正常人能听懂的话吧?”


杀猪匠:“修仙入道人士爆体自裁不止是无意间接触到了这个过往故事,应该还有别的信息,但具体的是什么无人得知……你那个仙尊师父是个傻子,他也不全都知道,他被人忽悠的团团转而不自知。”


南扶光:“?”


杀猪匠面无表情:“讲完。”


第75章 真龙镀麟日


一切看似回归到了原本的平静, 人们可以假装各大宗门镇派之宝毫无异常,假装自己从未围观那场狂猎异象,假装自己从头到尾都对当年凡人阵营的某些遭遇感到遗憾……


他们私底下松了一口气,恢复吃喝拉撒。


毕竟法不责众。


这些卑鄙事迹放到一个人的身上背负可能他真的会道心动摇至此陨灭, 但若整个修仙界人人平等背负此原罪, 那四舍五入约等于该原罪并不存在。


身为神凤的鹿桑率先突破境界之后, 很快的又有无为门的某位长老闭门弟子,或者是渊海宗的某位卓越师兄,又再是白花谷的一位仙子医修……


顺利突破境界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活了下来。


但也不是没有人在突破境界时候爆体, 临死前他们嘴里依然如同陨灭夜摩天道般, 碎碎念着一些可怕的阴谋诡计。


只是没人再探究他们究竟在絮叨什么。


人们感慨着他们“道心不定”, 实则也心知肚明这事儿可能并不是那么简单——


并不是知道了过去修仙界对凡尘界做了什么卑鄙的事后,大家就可以彻底安全不用死。


于是一切又回归了圆点, 修仙界出处于一种表面“没事了”实则“人人自危”的微妙平衡中, 谁都知道如今的修仙界再也经不起哪怕一点雨打雷鸣。


于某日, 有非常会总结的人,提出了最简单粗暴的理论:如今神凤降世,真龙在位,是否云上仙尊可以考虑尽早镀鳞化真龙,使沙陀裂空树早日复苏?


是的。


甭管什么梦魇阴谋, 只要沙陀裂空树复苏,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


原本修仙界还觉得可以暂时等等, 等「陨龙秘境」开启, 等神凤取出秘宝,洗髓净化,等一切水到渠成。


但云上仙尊那日在仙盟的宣讲打破了这个平衡——


绝望之中的人其实是不适合见到光的。


哪怕只是一缕光, 最开始确实能让人们欢欣鼓舞,但最终会引发他们不管不顾的无限贪婪膨胀。


“任由其一黑到底就好了。”杀猪匠道,“你师父确实只合适高高在上地端着——涉及人心把控方面,他过分天真。”


南扶光:“……”


“哎。”男人耷拉着眉毛叹息,“好好一个仙君,怎么就长了张嘴。”


南扶光:“无所谓。反正他也不会理那些人。”


……


第二日,《三界包打听》铺天盖地只一个新闻:云上仙尊宴几安承诺,不记代价,择日完成镀鳞化龙。


……


南扶光拿着《三界包打听》怀疑自己还没睡醒,祈望如果现在她再躺回去闭上眼,再睁开就可以结束这个荒诞的噩梦。


早膳她选择不去。


手中的《三界包打听》落入了那杀猪的手中,飞快地浏览了一遍。


其实他不再做那种敷衍的笑脸时,那双眼会莫名有迫人的威压。他看过来,声音听不出异常:“你要去?”


南扶光坐在他身边,面无表情:“去哪?早膳吗?不去。”


男人直接无视了她言语上的诡计多端:“你跟着去毫无意义,化仙期雷劫不是你一个金丹期能承受得了的……更何况你与那云上仙尊何种关系?你与他与任何一个仙盟老头有何区别?你们尚未正式结契,亦未双修结合——”


“还要双修结合?”


南扶光瞪圆了眼,这个环节没听人提起过啊?!


哎。杀猪匠很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我说这个的意图是让你放弃,不是让你现在去脱了你师父的裤子。”


“……”


这人说话一如既往的难听。


南扶光此时心情复杂,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宴几安没来找过她,做这个决定甚至没跟她商量半个字……


但这就像是宴几安会做出来的事。


懒得听那杀猪的再建议“你就让他找个仙盟的元婴期老头去被一同电”,南扶光出门,缺席了早膳,但未缺席今日份剑崖书院。


活到老,学到死,站好最后一班岗。


从青光剑上跳下来,不意外地发现剑崖书院外空地上乌泱泱站着许多人……


此时此景,她不得不面对云天宗内门弟子齐刷刷的目光。


——南扶光也算是挂着云上仙尊预备结契道侣的行头许多年,久到人们差点都忘记了,云天宗大师姐最开始得此行头,最重要的前提便是:帮助云上仙尊渡劫,真龙镀鳞。


现在,众人望着她那目光齐刷刷,清楚地只写着一个疑问:那这回,大师姐您和鹿桑小师妹,准备谁上啊?


云天宗云上仙尊师门一派三人,一人为师,剩下俩都是师父的储备粮。


南扶光为金丹中期(对外金丹初期),鹿桑筑基中期,这两个境界去应对化仙期真龙镀鳞雷劫,莫说那雷落一共准备劈几下……


南扶光怀疑自己一下都挨不起。


鹿桑有神凤灵骨附体,或许可以多挨几下,但若那“或许”并不存在,那雷落刮着她的边,都能叫她死去活来许多遍。


“师姐,你放心,我可以……”


云天宗小师妹红着眼拦住南扶光,俯视而去只见这小师妹抖得像恶龙爪牙下的一只小白兔……


南扶光有些无语。


记忆中,她这小师妹似乎一直都是这样,泪腺发达,眼眶永远是红的,说话小小声,柔柔弱弱像一支攀附在别人身上的菟丝花。


但无论大日矿山或者是真龙镀鳞,临门一脚,人家有事是真上。


有时候南扶光觉得这孩子有点儿轴,她似乎是那种很轻易就被他人硬生生套给自己的身份道德绑架的那类人……


她们说她是神凤,她就认了,然后毫不犹疑担起了救世大任。


从头至尾,她甚至没有反驳过一句“关我屁事”。


这种事不太对劲,南扶光做不出来。


鹿桑前半生为凡人元寿已不可参考,但云天宗大师姐自诩活了一百多岁,占了“宴几安道侣”这称号许多年便宜,自然没有出事了让鹿桑上的道理——


她是占了神凤的称号得大家许多特别的关爱与照拂。


但不至于为此付出生命。


抬起手拍了拍这个不太喜欢也说不上讨厌的小师妹的脑袋,南扶光淡道:“本来就是我的活儿,你可以什么可以?”


言罢,扔下站在原地发愣的小师妹,云天宗大师姐挺了挺胸膛昂首挺胸与她擦肩而过,步入书院,再在最前方的位置坐下来,平静地与书院内下座众位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师弟师妹们道——


“谁再用看死人的目光怜悯地看着我,我就把他的眼珠子从眼眶里抠出来。”


顿时周遭短暂陷入死寂,在身边云天宗大师兄无幽无语的目光下,南扶光获得了短暂的安宁。


她低头开始翻找些什么。


无幽问她找什么。


“稿纸。”


南扶光半个身子都快钻进书桌里。


“我用来乱涂乱画那个。”


还在里面写了永世不得见天日的修行日记。


“我撕一张写一下遗书。”


顺便销毁曾经在上面的胡言乱语。


云天宗大师姐不是不可以死,但既然要死的那么悲壮,她就希望把这个人设贯彻到底,而不是临了烧成灰了,被人发现她在早课上摸鱼,顺便在草稿纸上崩溃高呼祈求一个金丹期,并因为得不到满地扭曲阴暗爬行。


但她找不到那沓之前塞桌子深处的稿纸。


“你看到了吗?”云天宗大师姐从桌子里钻出来,发丝因此有些凌乱,白皙的脸蛋染上好看的粉色,她歪着脑袋问无幽,“别不是你偷走了,那我可能会杀人灭——”


“仙尊来过。”


“……”


“他拿走了。”


“……”


……


云天宗,青云崖。


云上仙尊一人复手而立,身着淡青寻常道袍,青云崖边寒风猎猎,卷起千层落叶,枯叶落于他扬起发间,也算作是一副好画面。


修仙界大能若突破境界,需承雷劫,他们会选择提前数月甚至数年开始狂翻黄历,保养随身宝器……


这是一等一的大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然而宴几安却只一人。


不完全是一人。


身边悬空浮动的是他的本命剑羽碎剑,挂在剑穗上的剑铃音叮叮当当,在他旁边的石桌上摊开一本在寒风中飞快翻动发出“哗哗”声响的草稿册,当风偶然骤停,那书页偶然停在一副简笔画上,修士少女于枯树下惩戒天雷,表情变成“x_x”这个样子。


宴几安平视前方,漆黑眼底不见任何情绪波动如一汪清泉或幽暗死水,他望着云雾缭绕的青云崖下,枯竭的净潭,想着南扶光扔下去的那些宝器不知是否还在,灵脉受损想必它们在水下泡的十分委屈……


没来由地勾了勾唇。


宴几安抬起手。


原本今日还算做作好天气,深秋的阳光在厚厚的云层之下若隐若现带来一点温度,却在这一刻消失殆尽……天空犹如谁打翻了砚台,墨色侵染淡蓝浮云,阴郁在苍穹迅速蔓延。


阳光消失了。


如墨的乌云遮天蔽日,明明仅于云天宗上方笼罩,却仿若又是遮天蔽日的压迫感。


下一刻,伴随着羽碎剑铃音震响,狂风呼啸,青云崖四周植被树冠“沙沙”作响,那风穿过树梢发出刺耳的声音,犹如魔化灵兽于山谷间凄厉的哀嚎。


乌压压的天空原漆黑如夜,直到一道紫色闪电于云层后亮起,数瞬后,“轰隆”一声有震耳欲聋的雷鸣响彻天地,大地为之震颤。


电光雷鸣下方,宴几安孑然独立,从方才好似便没有挪动过半分,淡色道袍于狂风中猎猎作响,直到一阵风吹散了身边那叠画满了墨色涂鸦的稿纸,散乱如漫天飞叶——


他那黑白分明的深眸终于移动,当他目光追逐其中一张而去,天边紫色玄雷同时落下,“噼啪”巨响声伴随着一节焦黑沙陀裂空树枯枝从天落下,烧焦的燃木气充数鼻息。


云上仙尊乃天道宠儿,第一道玄雷,是沙陀裂空树替他受了。


羽碎剑落入化仙期剑修手中,雪白剑身打横拂过双指剑,云上仙尊腾空而起,低道一声“开”,金光笼罩其全身,第二道雷劈在金光之上。


胸腔震动,此力若含逆天行道之责罚,其力道仿若可穿透一切击碎灵魂,翻搅识海,宴几安低下头,吐出一口鲜血来。


面无表情地抬手,他却只是小心翼翼地擦了擦羽碎剑上挂着的,那因年代久远已经脱色的剑穗上,不小心沾上的血污。


……


这便是随着众人来到青云崖边的南扶光所见一幕。


第76章 你说的,既往不咎


对于南扶光来说, 宴几安选择毫无征兆的只身一人前往应雷劫这件事,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毕竟云上仙尊从来没有把自己之外的生物当人看,自然也不准备听任何人的安排。


但她也没想到,宴几安说干就干到连黄历都不需要看一眼, 上午《三界包打听》上承诺应劫镀鳞, 他甚至没等到下午就摆好姿势站在天雷之下了……


他这样, 到底算哪门子修道人士?


当好好的太阳天忽然乌云密布,阴风怒号穿透山间,坐在剑崖书院的南扶光脑子“嗡”了声,在所有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中第一个站了起来, 拔腿冲出剑崖书院。


该说不说, 至少云天宗大师姐确实是三界六道之内最了解宴几安的人, 了解到吹一阵风、变一个天,他人尚且蒙在鼓里, 她却立刻猜到, 是云上仙尊整了什么幺蛾子。


一脚迈出书院, 南扶光在台阶上看见个背对着她坐着的高大身影——那人一只手撑着下巴,满脸淡定地抬头望着白日化冥、乌漆嘛黑的苍穹,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结实且淡定的背影,像是一条尽忠职守的英俊蠢狗。


此时这条蠢狗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 与面色煞白的云天宗大师姐对视上,他一根手指头挠了挠下巴, 看上去有些尴尬, 问道:“我说我只是正巧路过,你能不能信一下?”


南扶光信个屁。


这人明明是怕她一个看不住真的跑去英勇就义答应云上仙尊一同携手镀鳞(当然脱裤子也不行)……


所以早早守在剑崖书院前院,应当是打定了主意, 连翻墙跑的机会都不给她。


见南扶光板着脸不说话,杀猪匠站了起来,“嗯”了声,还试图好言相劝:“表情别这么可怕嘛,一般情况下我也不是总管着你上哪……”


他话语刚落,一道粗如千年榕树干的紫色玄雷从天落下,“噼啪”巨响声中,焦黑沙陀裂空树树枝发出不堪负重呻吟从天落下,那动静,站在台阶上,狂风中,云天宗大师姐难以抑制地畏缩了下。


并且在电光火石间,她满脑子的“为什么”突然奇迹般的消失了。


她想到了那日在桃花岭悬崖边,她手中青光剑抵在云上仙尊喉间,言辞锐利,不留清明道——


「那一剑一掌南扶光至今思及仍如芒在背、夜不能寐,要我既往不咎,怕是唯有辛苦师父同等代偿。」


当时宴几安说什么?


「知道了。」


她被无语个彻底。


却没想到当时悬崖上两人却有一人把这看似敷衍的话当了真。


或许这直接导致了当下更加无语的现状。


……


化仙末期修士突破按照道理其实并不需要渡那甚老子雷劫,那是渡劫期准备飞升的大能才需要做的事——


沙陀裂空树枯萎至今,三界六道再未出哪怕一位渡劫期修士,所以所有关于雷劫的记载,通通都只是以文字形式被记录在案。


南扶光曾经一度有过幻想,是否宴几安镀鳞时,所谓雷劫也可以稍微打打折扣?


现在看来,是她幻想太多。


宴几安是云上仙尊,是恒月星辰,是三界六道最后一条真龙,所以没有铭文记载也没有人能够站出来告诉此时此刻现场肝胆具颤的云天宗众人,真龙镀鳞到底是个什么事儿,一共又有多少道玄雷需要渡劫者承受。


站在青云崖另一边的悬崖边,他们只能从震惊至麻木地看着那天雷一道道落下——


最开始那些紫色玄雷劈在淡金色的防护罩上,事实上第一下那防护罩就出现了裂痕,悬空在两崖峭之间的云上仙尊呕出黑血,南扶光听见身周一片倒吸气音……


还有小师妹鹿桑窒息地尖叫,高呼一声:“师父!”


第二道雷落下,防护罩裂痕龟裂变得明显,半空中那抹修长的身影犹如暴风暴雨中的纸鸢猛地摇曳与下坠,当所有人准备冲上前救援,一道金光屏障挡在了他们的跟前。


一只手扶挂于峭壁,再脚下借力重归崖峭之间,宴几安缓缓收回手,唇边与下巴甚至衣袍前襟还带着血迹,却只听见其声音一如寻常,冷漠道:“都别过来。”


第三道雷,第四道,第五道,南扶光数到第一个“七”时,耳边听见仿若琉璃破碎之音,金光防护罩彻底碎裂,是宴几安抬手用羽碎剑身,硬生生扛住第八道玄雷。


身边的鹿桑早已泣不成声,口中从最开始的“师父”到唤他“宴震麟”,山崖间另一股乱流升起,那风原本出现的悄无声息,而后逐渐聚集,隐约可见红色的火焰于风中间隙窜起……


那风与云上仙尊周遭罡风完美结合,形成新的防护罩。


可所有的一切都无济于事。


第十七道玄雷硬生生落下时,宴几安看上去完全摇摇欲坠。


身上的道袍早已烧的七零八落,狂风中云上仙尊向来一丝不苟的发也乱得可怕,南扶光在他几乎就要坠落的第一时间比任何人都要快递抽出了手中的青光剑——


事后复盘她这个动作很像大象路过时,蚂蚁伸出一条企图绊死它的腿。


绝望又幽默。


不远处,龙吟震碎九霄,因为重伤不得不化作原身的云上仙尊变作一条银色巨龙,血肉模糊的巨龙半盘隐于山间,银色龙鳞凌乱,龙血顺着山崖峭壁往下流淌,模糊了“云天宗”三字。


龙背脊之上,一双薄翅犹如幼年蜻蜓即将长成前一般,毫无用处地畸形卷曲、无力耷拉着,充数着不祥的脆弱。


浓重血腥味扑鼻而来时,南扶光一条腿已经迈了出去。


“站着。”


身后低沉的嗓音淡如水。


“别动。”


南扶光震惊地回头时,发现身后站着的男人面无丝毫凡人见顶级修士渡劫的震惊、惊慌或者任何一切的情绪,他脸上是空白的,前所未有的冰冷。


而南扶光竟为他的声音有片刻的质疑,如被可摄魂宝器夺魄控制,前所未有强大的约束力将她定在原地。


……


南扶光未来得及多做思考这是因为她此时本就大脑一片空白,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当她被杀猪匠四个字硬控在原地,天空雷鸣电闪,暴雨倾盆而下,原本乌压压的天空至此如黑夜降临。


当第数不清几道粗壮的玄雷从天降落,身边一道身影却如火般扑了出去,伴随着凤鸣九霄,云天宗小师妹发髻被吹散,发带飘落间,她的长发与道袍纠缠为一体——


她浑身燃起火焰。


精粹火焰至纯炽烈,冲天的火光中巨大的鸟类祥瑞奋力拍打着羽翼向着盘垂于山峰的巨龙飞去,狂风撩起的火焰飞溅,火凤煽动翅膀,落于山间,硬生生替那奄奄一息巨龙承上一道玄雷!


“神凤!”


“是神凤啊!神凤降世!”


“小师妹在帮仙尊——”


人群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产生一阵骚乱,众人眼睁睁看着神凤应雷劫与真龙相拥于暴风雨雷鸣之间,本已绝望心中硬生生出一丝丝希望。


他们向任何能够此时响起的祖师爷祈祷不远处的真龙与神凤能够平安度过此劫——


直到天地风云再变。


暴雨未曾停歇之间,忽然于云天峰上空,乌云带着紫色闪电突然产生如归墟海眼之漩涡,无数紫光交织于中心。


“最后一道应天雷劫。”


宗主谢从声音难得带着颤抖。


“他已接不下来,他会死——他们都会死。”


南扶光发现自己的脚下能动了,那些钻入脑海深处的硬控与服从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她动了动,掂量了下手中的青光剑,蠢蠢欲动。


而就在这时,她听见在她身后很近的地方,男人慢吞吞地“哎”了一声,并不是叹气,而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绕有兴致的一声叹息——


南扶光抬起头,便看见远处有一个非常意外的情况,当那最后一道比先前的雷劫粗壮十余数,按照常理用一句“并未准备给人半寸活路”的应天雷劫落下时,于龙凤之上,沙陀裂空树枯枝之下,落下一抹笼罩于白光之中的身影。


那人似青年,一身白色松垮道袍,腰系红带,赤足,白色长发飘散风雨中不湿不乱,五官余光中模糊不清,只可见其眉间一点红。


他落于化作龙形宴几安龙角之间,低头查看它伤势之后,抬起头,对着那应天雷劫伸出手——


他用他的手硬生生接住了那道绝杀天雷。


……


当乌云散去,雨后初霁,两道彩虹如桥悬挂青云崖与脚下悬崖峭壁之间,第一声鸟语声空明响起,站在悬崖此边,众人甚至未回过神来。


空山新雨后,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香,当南扶光跳上青光剑往青云崖方向飞去,巨大的银龙像是完全脱力,盘缩成一团轰然落下。


身后不知是谁嘟囔了声“真龙镀麟成功”“云上仙尊渡劫期了吧”,人群的躁动从一开始的无至有,到最后,欢呼雀跃之音响彻云天宗上空。


南扶光于青云崖边落下,跳下青光剑,只看见十分狼狈的鹿桑怀抱一人,那人一身淡色道袍已然泥泞不堪,面白如纸,气若游丝,是她从未见过的狼狈。


南扶光靠近时,那双紧闭的双眸却缓慢睁开。


沉默的空气中,南扶光看着宴几安冲她招手,她靠近了,蹲下,想了想有些窘迫地强调:“我刚来。”


什么忙也没帮上。


帮你的是小师妹。


我就站在一旁看——


一只冰凉的手落在她的眉心。


想说的话戛然而止堵在喉咙,南扶光喉头滚动一番,望入宴几安疲惫的双眸。


“为苍生。”


……


“亦还你。”


……


“你说的,既往不咎。”


第77章 牧羊犬


真龙镀鳞, 乃三界六道头等大事,隔日的《三界包打听》被毫无意外的洗版了。


【云上仙尊履行承诺,承渡三十五道玄雷,一道应天雷劫, 完成真龙镀鳞!】


一条遍体鳞伤银色巨龙盘桓于耸立高峰, 凌乱龙鳞下流淌的龙血染红了山石, 暴雨之中,山峰“云天宗”三字无比清晰。


……


【真龙完全形态,蛇首,虎齿, 鹿角, 鳞身, 五爪长尾,有翼焉, 其状薄如蝉翼, 日照之, 有五彩祥云相。】


银龙蜷缩成一卷的薄翼神展开了,修长的,透明的,像是蜻蜓或者其他有翅类昆虫……当它仰头看向初开之曜日,琥珀色龙眸被光染成了金色。


……


【今日贺文:云上仙尊成功突破步入渡劫期, 成为名副其实三界六道第一人!】


……


【道陵老祖现身真龙镀鳞现场!只手接下应天雷劫,强势助徒渡劫!道陵老祖真实存在之争论, 「得到飞升乃骗局」谣言不攻自破, 潜心修行既为正途!】


……


【神凤助力镀鳞现场,恒月星辰与晓辉之日宿命论!】


……


【云上仙尊开启私人宝库,日赠三千宝器予神凤降世鹿桑, 谢其鼎力相助?】


……


【今日焦点:修仙界末日是否结束?】


这么多天以来,遮挡在修仙界头上的乌云好似终于要散。


真龙镀鳞已成,云上仙尊成功渡过雷劫,假以时日至神凤于「陨龙秘境」取出秘宝,洗髓成功,沙陀裂空树复苏指日可待,等待大家的是光明的未来。


现如今不过是黎明中的黑暗——


“没关系,没关系!只要告诉我太阳总会有升起的那一天,黎明前的黑暗又有何畏惧!”


激昂的发言似又一次的宣讲,今日膳食堂相比起平日大家各自找地方坐下用餐,几乎所有云天宗内门弟子都集中到了一块。


他们容光焕发,他们面带笑容,不止是因为多日遮挡在头上的乌云眼瞧着要散开,相比起别的宗门感慨与欢欣鼓舞,他们可是与有荣焉——


昨日云上仙尊,便是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渡劫的哩!


那雷有多粗壮多吓人,他们可是亲眼瞧见了的哩,《三界包打听》流动版上定位云天宗发言,便有一群人争相询问哩!


三界六道唯一的渡劫期大佬出现了,就在他们云天宗哩!


“啊啊,这张图,小师妹化作火凤飞向仙尊的一幕可真是太感人了!”


一名弟子指着《三界包打听》第二版的中央说,“她只是个筑基中期呢,当时我都吓坏了,想不到小师妹这样勇敢!”


众人附和声中,鹿桑脸蛋通红坐在中央,拖过那竹简仔细看了一会儿上面的图……当时她倒是没有想那么多,也绝对想不到她化为神凤扑向真龙应身引雷时的模样,看上去这样的英勇。


“小师妹,昨日仙尊当真开了私人宝库赠予你宝器若干?真的吗,啊啊啊你都看到什么了啊?过往今来,咱们云天宗只有大师姐见过仙尊的宝库内部是何模样,你可真是第二人呢!”


突然有一人提问,想必了看了《三界包打听》上的报道才知道这件事——


昨日宴几安遍体鳞伤回到陶亭静养,再潜入识海前他确确实实将宝库的钥匙交给了鹿桑,鹿桑至今还能记得那平日里高高在上、除却教导练剑时很少与她废话的人,难得面色温和,与她道谢。


他承诺宝库里的东西她随取,然而鹿桑也不过是拿了一个内自带灵泉与木属□□地洞天的乾坤袋,准备在里面种植一些灵植药材。


至于旁的……


她已有伏龙剑,她不求更多。


不过其实也有意外插曲,昨日便在她进入宝库一瞬,所有的仙器与神兵具震动,如同一群热情的小动物围上来,争先恐后般盼着被她挑选带走——


此事鹿桑有些惊讶。


但经过突破筑基中期一事,她属实是吃够了什么事都向外宣扬弄得鸡飞狗跳的亏,所以这件事她未与任何人讲。


挠了挠头,她发出不好意思的笑声,只是掏出了挂在腰间的那乾坤袋展示给众人……


万万没想到她也只是拿了这么一个朴实无华的东西,周围人们起起伏伏叹息着——


“不愧是神凤!”


“小师妹真的对不起啦之前还造谣你夺气运!”“啊啊!就是说,神凤怎么可能看得上我这种……我这种上寒潭摸奖都能摸到药阁阁主谢鸣打造的匕首的人的气运嘛!”


对此,鹿桑只是微笑着,对每一个向她道歉的人说,没关系的。


依旧是细细软软的声音,就好像遭到质疑的时候流的眼泪都吞回了肚子里,现在鹿桑来到修仙界也有许久时间,她有点儿抓住了这里的生存之道——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汝若为人,众星拱月。


现在鹿桑便又借着神凤的神凤回到了众星拱月的状态去了,并且眼看着话题朝着另一个没办法绕过的方向而去。


“说到宝库……这事儿,你们有没有谁知道大师姐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今天仙尊与小师妹的事几乎洗版了《三界包打听》,大家都在讨论真龙和神凤的宿命论呢?”


鹿桑唇边的笑容收敛了些。


“唔。”


她缓缓道,“我不清楚呀。”


……


鹿桑的回答平平淡淡,挖不出太多的漏洞可以八卦。


云天宗弟子们唏嘘不已,说果然世间万物抵不过宿命相逢,过去云上仙尊对大师姐属实算好,也曾经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择日欲完成结契……


结果还未来得及付诸于行动,真龙镀鳞反而先一步实行了。


从头到尾,南扶光所做的不过也是同他们这些普通云天宗弟子一般站在旁边看着,没有什么大贡献,眼瞧着云上仙尊命悬一线,她也没有露出焦急或者为之哭泣的样子。


从头到尾都很平淡,只是在渡劫结束后御剑前往查看。


“这样实在是……”一名弟子甲欲言又止,“不知道


仙尊作何感想,平日里他那样疼爱大师姐的。”


弟子乙:“应该很寒心吧,大师姐之前占了云上仙尊未结契道侣的名分也算是在宗门内得了不少便利,你看咱们寻常弟子除了她还有谁这般御剑飞行来去自如?”


弟子丙:“啊啊,患难见真情!我要是仙尊这般或许可能想解除结契了!”


“我也觉得。”


弟子丁:“是吧是吧?”


弟子乙:“所以我就说,当时神凤回来时就重新接纳神凤就好了啊,绕那么多圈何苦呢!”


弟子戊:“我听闻之前是仙尊不肯放手的啊,那日他一剑接一掌差点伤大师姐本源,大师姐都不愿意搭理他了……”


弟子丁:“啧,这就是孽缘的表象体现!”


“说的是呢!”


弟子丁还准备说些什么,这时候突然感觉到好像不太对,身后有个声音一直在给他无死角捧梗,那声音怎么听都像——


他“嗖”地转过头,就看见笑眯眯的云天宗大师姐站在他身边。


在她身后,立着目无情绪但很有存在感也很有压迫力的杀猪匠,在她腿边,左边是那只被养的粉嫩白胖的小猪,右边是那只九个脑袋左顾右盼,冲每个离自己有点儿近的人哈气的开明兽。


众人:“……”


须臾死寂。


沐浴在周围一切心虚的目光中,南扶光却丝毫没有一点被人背后讲闲话的恼怒,她颇为真诚地对所有人点点头——


“不用尴尬,我觉得你们说的挺对,师父若能想明白这点就好了。”


什么不用尴尬,这下就更尴尬了好吗?


……


南扶光语落,身后便响起无奈的声音,唤了声“日日”。


原本就有些安静得膳食堂这下连打粥的大妈都屏住呼吸了,齐刷刷扭过脑袋,便看见一身白衣的云上仙尊背对着光,立于门边。


他休息一夜大约是还未复原,面色极其苍白连唇瓣都无甚血色。


但。


或许是如今已为渡劫期大能,宴几安看上去不同往日,过往众人眼中,云上仙尊清冷矜贵,不以喜怒示人,是与众人总是很有距离感。


如今的云上仙尊则是真真正正称得上一句“谪仙”——


仿若距离羽化登仙,只差一步,他仿若周身笼罩着看不见却确实存在的一圈光晕,就连皮肤都是透明的。


而此时此刻,这位今日凭借一己之力搅动三界六道话题的人,只看着南扶光,语气很淡,却带着不满:“只身渡劫为我一人决意,早就让你别再说那些话,怎么不听话?”


众人哑口无言,若有话语,可能张嘴也是满地“嗯嗯嗯”带着一个赛一个硕大的问号。


大家那是困惑不已,昨日云上仙尊与南扶光交流不过是他渡劫完天地初开,云散虹现的那么段段不超过一炷香的时间,之后他便无缝回陶亭修养——


咋的,当时他躺地上奄奄一息,张口就是安慰大师姐不要多想?


众人:“……”


这可真是——


真是。


哎呀。


……


南扶光面色不见喜悲,也不回答宴几安,眼珠子在眼眶里滚一圈,就这么站着。


宴几安又叫了她一声,声音里自然更多无奈,南扶光被迫想起昨日眼前这人奄奄一息不忘向她要承诺“既往不咎”,她在心里疯狂叹气,想给当时随便提条件的自己一拳——


也是万万没想到人家真的对自己下得去手啊!


她胡乱点点头,对宴几安唤了声“师父”,又嘟囔:“饿了。”


相当于落荒而逃般,于后者目光注视下,拎着杀猪匠于膳食堂角落落座。


也不主动取食,全靠杀猪的投喂她无脑往嘴里放,男人“啪”地在凑过来的小猪仔脑门上敲开鸡蛋,剥开了,在小猪仔期待的哼哼声中塞进云天宗大师姐的手中:“怎的,还真被说不开心了?”


南扶光现今处境确实不好。


享尽云上仙尊的道侣福利临门一脚却不干活儿,这事儿怎么说都不好听,换她她也得唾弃。


狠狠咬了口鸡蛋,她心想她一个灵骨都没有的金丹期修士,难道那些人就看着她只身赴死就舒服了——


过去她是得一些特权,但是那些特权也不至于让她慷慨赴死吧?!


退一万步说,昨日她并非毫无动容全程只蹲在旁边看热闹,她也想过持剑拼了,实在是——她转向旁边正与没有得到鸡蛋因此愤怒的小猪搏斗的杀猪匠——实在是她魔怔了,他一句“别动”,她当真魇了般,当场罚站。


言出法随?


这人也不是第一次了。


“怎么?”大概是南扶光的目光太灼热,杀猪匠随手塞了个被开明兽拒绝的南瓜给闹腾的壮壮,转过头,“目光要把我烧穿了,我又惹你了?”


没有。


南扶光“噢”了声,倒也未再多问。


随意转移话题:“以前我以为伴随着境界提升面容会发生变化是假的,现在看来好像也不一定就假,你遇见我时我只是筑基末期,你对我爱答不理,后来我金丹期了……”


杀猪匠:“……”


南扶光眨眨眼。


杀猪匠微微眯起眼,毫无征兆凑近南扶光,后者不躲不避,冲他眨眨眼。


鼻息几乎交换,近到南扶光能嗅到早上这杀猪的擦脸用的纯露草香……而对着她的鼻尖,男人忽地漫不经心嗤笑,在南扶光骂他“寻常凡尘男人同等恶俗”之前,他缓缓坐直,道:“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假以时日,我也渡劫期或许就有了。”南扶光三两口将手中鸡蛋吃掉,顺手把蛋黄强行塞进脚边开明兽的口中,“渡劫期,真威风。”


“不用太多期待,”杀猪匠淡道,“牧羊犬罢了。”


南扶光一愣,正欲问“什么牧羊犬”,此时,餐桌边突发混乱。


壮壮是一切混乱的罪魁祸首。


这只猪吃东西斯文不发出太大声音也不会弄得到处都是,这是膳食堂大娘勉强忍了它存在的究极原因……


但在它理解的“地盘”范畴内,它嚣张的像是一头占地为王的狂热野猪。


方才是杀猪匠将一块被开明兽拒绝的南瓜顺手递到了粑粑不臭都要来一口尝尝的壮壮的嘴边,于是这只小猪仔便开启了它的犁地式啃瓜——


它撅着屁股,推着那比它脑袋还大的南瓜,从桌子的这头推到那头,再从那头推回这头。


但终于有一个回合,那南瓜“吧唧”一下扣进了桌下龟龟的食盆里,羊奶溅一地。


蹲在桌子上,小猪仔追着食物,扒拉着桌子边缘露出半边脑袋往下望,迎面而来的就是开明兽结结实实的一爪子!


壮壮“哼唧”一声“嗖”地缩回脑袋,以一只猪不可能达到的灵活躲过这一爪!


这般混乱中,为了不被膳食堂大娘扫地出门,南扶光连忙弯腰去收拾地上的狼藉,结果手刚碰着地上那还剩半盆的羊奶,手背上就被转身扑上来的开明兽幼崽挠了一下!


手背留下爪印迅速见血,她“嘶”了声飞快缩回手,一抬头正对着蹲在一旁弓背炸毛对着她哈气的龟龟——


九个脑袋,九只琥珀色的眼,每一只都凶狠的竖成一条直线!


南扶光捂着火辣辣刺痛的手背,当下心凉了一下,她御兽与召唤术学的同等垃圾,此时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应对发怒的开明兽幼崽。


而这时候仿佛还有东西嫌场面不够乱,说时迟那时快一团肉“噗”地一跃跳入她怀中,壮壮坐在南扶光怀里,冲着呲牙哈气的龟龟拼命哼唧!


南扶光去捏它的鼻子:“别哼了,你个吃草的跟人家吃肉的横什么?!”


杀猪匠好心提醒:“猪是杂食动物。”


南扶光:“你也闭嘴!”


杀猪匠闭上嘴,但手没闲着,他随手拿过隔壁桌上一杯冷茶,动作无比迅速地一瞬泼向开明兽——


猫科动物极其厌水怕水,后者这样猝不及防被泼了个劈头盖脸,攻击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开明兽猛地撇开脑袋,再转回头时,攻击性极高,两只脑袋盯梢南扶光,剩下的七只狠狠瞪向立于南扶光身后的男人——


南扶光见状不妙,刚想让杀猪匠躲好,却见与男人对视上的一瞬间,那开明兽幼崽不知道看到什么,突然九条尾巴垂落,浑身毛发完全炸开,连耳朵上的聪明毛都立了起来,那七只脑袋中有六只发出“嘤嘤”声音,留下一只呆呆的不知所措!


怀中的壮壮还在拼命地“呸呸呸”。


南扶光一把将它扔回桌子上。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宴几安颇为冷漠的嗓音,他问:“怎么了?”


一触即发的对峙场面突然凝固,宴几安出声询问,望着南扶光这边。


在瞥见南扶光手背上血色时,他蹙眉,视线扫过那只开明兽幼崽:“畜生,敢伤人。”


白色剑气在其指尖凝固——


对待这种尚未长成的幼年凶兽,甚至犯不着渡劫期剑修拔剑。


当真是动动手指头便要碾死。


南扶光见状也不敢再多耽误,一边喊着“我没事,师父手下留情”一边伸手去捞开明兽幼崽,欲救它于水火!


可惜不知为何陷入恐慌的幼年凶兽毫不领情,在她碰到它后颈的瞬间,转头狠狠给了南扶光手腕一口,留下两个深可见骨的血窟窿,它凄厉威胁鸣叫着,扭头就跑!


“嘶!”


顷刻间,南扶光只当是手骨都要被那一口咬穿,剧烈疼痛让她眼前一黑差点闭气撅过去——


深知这幼兽再满场乱窜,最后无外乎便是个死,管你身份再稀有,那磨刀霍霍的云上仙尊本是一条龙,三界六道之内还能有什么玩意儿稀有得过他自己?!


她强撑着痛意扭头对杀猪匠嘶哑吼道“抓它”,半晌没等到回应,却见杀猪匠垂眸,一扫平日里放荡不羁的懒散,很是认真地微蹙起眉看着她手上的伤,伸手欲替她压住止血——


南扶光:“……”


南扶光为身边的一切活物均听不懂人话感到一阵悲哀与窒息。


就在这时,便听见男人头也不抬道:“操心过多,它好的很。”


在鲜血淋漓的手落入杀猪匠的大手中时,南扶光茫然回头看了眼——


只见那头狂躁的开明兽果然未死,它犹如落叶归根、倦鸟归巢似的,一头撞入了不远处鹿桑的怀里。


刚刚重新获得同门友谊的云天总小师妹此时此刻满脸茫然,看样子完全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能勉强将怀中毛茸茸生物抱稳,抬起手摸了摸它头上因炸毛有些凌乱的毛发。


被她如此一摸,那开明兽幼崽真正变身成了小猫咪,窝在在她怀中,所有脑袋之上圆眼紧闭,正发出“咪咪”委屈的声音。


第78章 被扔下了


上一刻还是发狂的野兽炸着毛谁也碰不得, 下一刻就如同温驯的小猫咪浑身散发着乖巧在鹿桑的怀里喵喵喵。


此时膳食堂内安静得吓人。


人们面面相觑感觉自己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戏——


先前,是云上仙尊与大师姐发生了看似无法调和的史诗级矛盾,大师姐亲口宣布解除结契约定。


云上仙尊为挽回大师姐,忍痛割爱自己当年冒险好不容易弄来的宝器防具, 完璧归赵, 以此换来一只无比珍贵稀有的白化开明兽赠大师姐。


大师姐最终接受了这只开明兽, 可是开明兽并不喜欢大师姐。


开明兽喜欢小师妹鹿桑。


小师妹鹿桑乃神凤转世……


翻译一下,是刚刚成功帮助云上仙尊渡劫的,云上仙尊命定的恋人。


以上。


大家被精彩得满地找牙。


看似均面无表情陷入死寂的围观人群,实则内心纷纷都在疯狂的捧脸尖叫扭动, 他们眼巴巴地看看抱着开明兽的鹿桑, 又看看南扶光——


云天宗小师妹一脸无辜。


云天宗大师姐面色铁青。


……


南扶光确实是生气了。


这件事饶她心脏再强大也受不了。


若是一把好剑、一壶好酒、一个没有用的男人(划掉)这类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给了鹿桑也就算了……可开明兽是灵兽, 昨晚这只该死的毛畜生就睡在她脚下榻子边,她怕它弄脏漂亮的银白毛发, 还特地给它找了张垫子。


……


壮壮都没有!


它吃她的, 喝她的, 睡她的!


稍微为一点儿小事翻脸不认人就算了,还一副饱受虐待的样子,拼命钻进别人怀里!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啊?!


能听见自己的后槽牙被磨得嘎吱作响,在南扶光觉得自己无法消化来自开明兽的贴脸开大的背叛时,谢晦跳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 南扶光!你好丢人啊!你看明明是仙尊送给你的开明兽却不喜欢你,只喜欢小师妹!要我说……连畜生都知道谁才是真正有用的人!仙尊还不如直接把它送给小师妹呢!”


小胖子扭着胖身子冲向鹿桑, 站在她身边, 冲南扶光扬下巴:“怎么样?现在你是不是很气?”


南扶光没说话,刚刚一脚迈入膳食堂便围观了此番闹剧的谢允星一步向前,拎起她弟的衣领往后拖。


谢晦自然不干, 一把捉住鹿桑的衣角:”我不走!你放开我!”


鸡飞狗跳间,南扶光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笑出来的气音。


她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正欲破口大骂杀猪的有什么毛病——


只见后者脸上是真情实感觉得有趣的表情。


“地界有一种专门提供给小孩看的纯洁故事话本。”杀猪匠幽幽道,“只有住在城堡里善良又纯洁的公主,才会散发出被小动物和小孩子喜欢的气场,他们都愿意围着她。”


南扶光:“……”


擅长惹是生非、满脸横肉的小孩和拥有九个脑袋九条尾巴一张口能给人手上咬对穿的小动物?


那只能是邪典故事。


南扶光:“那我是什么?”


杀猪匠:“除了公主和王子,剩下的都是反派,你说你是什么?”


南扶光:“我看你是吃——”


剩下的话没骂完,南扶光瞪圆了眼。


此时此刻的她侧着身,手还落在杀猪匠手掌心,鲜血从咬伤处涌出流淌过她手上皮肤,那粘稠温热的触感让她硬生生地打了个寒颤。


很快就有鲜血顺着两人手交叠处,“啪嗒”“啪嗒”地往地下滴,在他们脚边汇聚成了一滩血泊。


这动静当然没能逃过云上仙尊,只见其蹙眉,看过来的一瞬间再次抬手向那开明兽——”师父,不要!”


怀抱着开明兽的云天宗小师妹面色苍白,猛地后退一步背过身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怀里的那团毛茸茸。


宴几安声音冷淡:“让开。”


鹿桑一动不动:“师父,手下留情!”


与此同时,南扶光听见头顶上,那杀猪的正操着完全事不关己的漠然嗓音,问身边的药修弟子要止血药与绷带。


来云天宗这些天,他已经能准确地分辨不同款式的道袍代表着哪个分支——


可惜却永远记不住药阁的人和南扶光不对付。


南扶光把目光从不远处那辣眼睛的一龙一凤一猫的动物大乱斗上挪开,想提醒杀猪匠别白费力药阁的人怕不是要咧着个大嘴巴望她最好早点失血过多身亡,结果拧过头,正好看见杀猪匠从一双战战兢兢的手中接过他想要的两件东西。


那个药阁的神经病甚至是双手奉上的。


南扶光:“?”


不知道怎么的,心态就又驾崩了一次。


南扶光:“他怎么愿意给你绷带和药?”


杀猪匠头也不抬地随手拿起旁边的茶壶,用倒茶一样优雅的方式冲掉了南扶光手上的血污,“他为什么不愿意?”


水流成柱倾斜而下,冰凉触感一点也不温柔,南扶光倒吸气“嘶嘶”声中,咬牙切齿:“感情整个云天宗讨人嫌也讨猫嫌的只有我是吧?!”


“没有。”


杀猪匠放了茶壶,用牙随意咬开手中止血药粉瓶塞。


“猪喜欢你。”


南扶光低头,看着一脸妩媚靠在她腿上的壮壮,在一只猪的眼中看见了对踩着七彩祥云之盖世英雄的膜拜。


“……”


半瓶药被倒在她伤口上——


“呲”的一声,褐色药粉接触到伤口迅速化水与血液融合冒出白泡泡,南扶光痛的猝不及防差点儿跳起来给倒药的人一拳。


奈何杀猪匠力气很大。


她所有的抵抗看上去不过是在他手上无力地挣了挣。


浑身紧绷的她也很像一只炸了毛的猫。


待白色泡沫消除,剧烈的疼痛感逐渐消退,死死抿住的唇角稍微放松了下来,南扶光找回了自己呼吸的频率。


杀猪匠扔了药瓶,用绷带一圈圈地缠在她手上。


她抬起头,正好与不经意掀起眼的他四目相对。


沉默数瞬,杀猪匠叹息了一声,眉毛垂落,那平日散漫眉宇间此时带着不易察觉的轻哄。


“已经没事了。眼神别那么凶嘛。”


……


那只光长九只脑袋却没长一副大脑的毛畜生黏在鹿桑的身上不肯下来。


剑崖书院的早课上,感觉到前方云天宗大师姐的目光第无数次飘过来,鹿桑翻过手中的三界包打听,又焦虑又有一丝丝的自得。


今晨事急,她一脚踏入膳食堂便被人们围住问东问西,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三界包打听》,只见流动版上,羡慕与夸奖铺天盖地,“神凤勇敢”“救世前世爱侣”“晓辉之日永映恒月星辰”这种标题层出不穷。


修仙界好久没有这般正面向热闹过了。


——在这种至暗时候,人们很需要一个精神寄托,或者精神领袖。


他们心中的人选在适时有了向好的举动时,他们就会迅速聚集起来发出赞美。


【不愧是真龙与神凤!】


【希望真龙渡劫成功,这是一切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的信号!】


【啊啊啊啊苦尽甘来了吗,这下等着「陨龙秘境」开,神凤洗髓,沙陀裂空树就活啦!总算能看着一点希望了!】


【所以鹿桑真的就是神凤呀,先前恼羞成怒指责她一点儿用没有可能是搞错了的人可以闭嘴了,人家可是以身抵劫,仅仅是筑基中期呢!换你们谁敢!】


【就是说,之前说神凤毫无意义也无法恢复沙陀裂空树的,道歉!】


鹿桑最近受到的质疑和异议太多了,今日当真算是扬眉吐气,只觉得连风都和煦,阳光也温暖。


一名身着器修道袍的弟子凑上来,和善地问鹿桑能不能借一借她的笔……唇角微微翘了翘,云天宗小师妹微笑着说,当然可以。


今天真的是很好的一天。


鹿桑想起了那一日在梦境中道陵老祖说的——


「汝乃晓辉之日,万物本应当皆于你脚下。」


正是印证了那句话般。此时此刻,她喜欢的开明兽正趴窝在她身边,四肢被压在腹下,警惕的狩猎姿态,九只眼统一炯炯有神地盯着前方。


……


前方,倒映在开明兽琥珀色双眸中,一只粉色的猪正在认真啃苹果。


课堂上声音很小,只有翻动书页或者磨墨的沙沙声,猪仔吧唧嘴的声音也变得很小,一口口地比起进食更像是啃着玩。


南扶光用手帕给壮壮擦嘴时,能感觉到开明兽不友善投射过来的目光——


之前它可没那么嚣张的,现在完完全全像是找着了靠山。


南扶光很难不在心中暗暗翻了个大白眼,恰逢此时,早已离去的云上仙尊去而归返,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后,遮挡去了打开的门前投射入来的一半阳光。


“日日。”


他立于门外不进,嗓音温和,手中似握着什么小瓷瓶。


课堂上,讲课的声音停住,紧接着是夫子老头与云上仙尊日常嘘寒问暖。


南扶光低头看手上层层叠叠的绷带,手法不太熟练以至于将她包的像手已断般严重,但也确确实实是上过药且包扎上了。


她不知道宴几安为何要来。


就像她有了壮壮之后他送来了龟龟,撇开龟龟不负众望是只小白眼狼这件事,云上仙尊好像总爱干些脱裤子放屁之类的多余事。


等待了一会儿,前门的人一动不动,倒是下面在座弟子们有些躁动……南扶光觉得自己再不理宴几安,他能站在那站到下学,那今日恐怕大家就都不要学了。


叹了口气,她合上手中的书。


发出的响动让无幽转头看过来,南扶光原本以为他也要问些不好听的废话,没想到他却问她,准备几时动身渊海宗,与「翠鸟之巢」的人汇合。


想走。


是有些厌烦从昨日起就飘在她身边若有似无看热闹的目光了。


虽然眼下这情况,大概走哪都有人好奇他们师徒三人的爱恨情仇,恩怨纠葛。


想到这几乎想要翻白眼,南扶光扔下一句”当走则走”,把壮壮塞给无幽便匆匆离去,留下云天宗大师兄独自坐在位置上,看着她的背影向门外的光挪动去,有很小一瞬的出神。


外面的宴几安果然送来伤药,并对杀猪匠的包扎频繁蹙眉。


南扶光收下了伤药,却没让他拆开,理由是伤口已经不痛了,没有必要再瞎折腾。


云上仙尊紧皱的眉没松开:“抱歉。”


南扶光蹭了蹭手上的绷带,笑了笑:“师父,您似乎总是在道歉……为什么,不是做错事才道歉吗?又不是您咬的。”


“那开明兽。”


宴几安似乎没有太注意到南扶光语气里的无奈与叹息。


“为师应当驯化好,再给日日送来。”


在这修仙界,到底是谁的灵兽靠他人驯化而来的?


驯化的过程也是修士与灵兽心意相通的过程,只是不幸的是,那种小畜生跟她心与心之间有一堵封死的墙。


“也不是。”南扶光很难忍住到了嘴边的阴阳怪气,“它在鹿桑那倒是被驯化得挺好的。”


她语落,眼睁睁地看着宴几安淡色的唇瓣抿起:“不是这样的。”


“什么?”


“很多年前,为了感谢恒月星辰与晓辉之日于沙陀裂空树下的净化与陨落,许多生物与种族都宣布了从此无条件的诚服。”


“……”


南扶光很难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玛丽苏的设定。


“啊?”


“开明兽一族位列其中,所以它们刻在骨子里的,天生亲近鹿桑。”宴几安道,“抱歉,是我忘记了。”


南扶光说不出话来,连提醒宴几安这其实不太用道歉也说不出来,她满脑子都是神凤圣光璀璨往高山之癫一站,什么也不用做,山下就有数不清的生灵对她屈膝,行礼,宣布永世诚服的画面。


“日日。”宴几安轻轻握住她的手腕,“那开明兽,便给她罢,师父……我再替你找一只别的灵宠来。”


温热的手腕被冰凉纤细的手指握住。


南扶光眨眨眼抬起头,对视上云上仙尊俯视而来的双眸,有些难以置信地发出一声轻笑,半晌意味不明道:“可我都给它取了名字了。”


宴几安眉心皱了下。


露出有些困惑又为难的神情。


“……没事。可以。就给她吧。”


南扶光不动声色抽回自己的手。


“旁的也不用了,我有壮壮了,我就养壮壮就可以。”


宴几安始终蹙眉望着南扶光,像是不确定她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是赌气的话。


他大概是还想再问问确认下,但望着她勾起微笑的唇角,他莫名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恐怕什么都问不出来。


“找更好的给你。”他强调。


南扶光哽了下,意识到这人向来都是这样,压根懒得听自己在说什么,遂无所谓地摆摆那只缠着绷带的手,一边道“真的不用”,为来得及放下,又落入冰凉的手掌间。


宴几安直视她的脸,避开了她的伤口,手上却用劲往自己这边拉了一下。


南扶光猝不及防踉跄了下,在鼻尖碰到他胸前衣襟时,狠狠站住了,下一刻抽出自己的手。


两人之间一时陷入沉默,谁也没说话。


“日日,你说话不作数。”


曾几何时,若有人告诉南扶光云上仙尊也会用这般有些真正委屈与不解的语气同她讲话,她会笑一笑说好大的笑话。


而此时低着头,留给面前的人只有一个漆黑乌发柔软的头顶,南扶光盯着自己的鞋面,嗓音平缓:“师父,你总是把救苍生,为三界挂在嘴边……我说话不算数,你可以打我骂我,但是这一次,你也还是——”


话语未落,下巴被有些用力的力道擒住,南扶光被迫抬头,跌入一双包含薄怒的黑眸中。


“你说话不作数。”


心头猛跳,是恐惧还是扭曲的快意就要分不清,仿若血液在胸腔剧烈奔腾。


下巴还在对方手中,南扶光仰着脸艰难地勾了勾唇,任由那握惯了剑有些薄茧的手抚过她翘起的唇角。


南扶光听见自己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响起,她说,抱歉啊,骗了你。


……


晚膳过后,南扶光正靠在榻子上,呵欠连天地翻一本御兽与古生物召唤类的书籍,心中感慨这玩意再过一万年依然是枯燥无比,此时听见窗棱响。


同时听见的还有在屋内另一端端着一碗羊奶准备给壮壮加餐的杀猪匠。


两人一猪同时抬头闻声望去,就看见那只白日里缠在鹿桑脚边缠缠绵绵的开明兽,自己翻窗回来了。


它“啪”地落在地上,抖了抖毛,而后一刻都没停地奔向自己的食盆放的地方——


在看到空空如也的角落时,它猛地一个急刹车,呆住了,九只脑袋同时回过头,茫然地望着同样呆住的南扶光。


手上还缠着绷带的南扶光:“……”


南扶光还是从柜子里把那原本洗干净收好的食盆重新拿了出来,给那只毛茸茸的小畜生弄了点吃的。


倒完羊奶,她坐回榻子上,一只手撑着下巴,看着开明兽幼崽一头扎进盆盆里恨不得用羊奶洗脸,面无表情地心想,原来这就是冷脸洗内裤文学,我命好苦。


开明兽小崽子像是饿了一天,吃的狼吞虎咽。


它吃的头也不抬,浑然不觉什么时候有个圆滚滚的生物正在靠近……壮壮蹲在开明兽旁边一屁股坐下,看怪物似的歪着脑袋看了吃饭比它还积极的生物半天,突然毫无征兆地跳起来,用两条前蹄将开明兽的至少五只脑袋摁进奶盆里。


开明兽:“嗷!”


壮壮:“呸!”


南扶光完全震惊于眼前突然爆发的战争。


远处的杀猪匠发出一声叹气,提醒壮壮先撩者贱,先动手的打输了会很丢脸。


南扶光又从震惊变难以置信,这时候居然还有拱火的。


滚在一起撕咬的两头幼崽一听,果然双双打得更起劲了,南扶光看着壮壮伸脑袋咬开明兽的耳朵,然后“呸呸呸”地吐出几根银白色猫毛,同时,为之付出代价,猪屁股上也被人家结结实实地挠了一下。


云天宗大师姐手里的书一扔,目不斜视绕过两只还在撕咬的幼崽,睡觉去了。


——受够了,这种苦日子谁乐意过谁过吧。


……


次日,清晨。


云上仙尊照例出现在膳食堂,手中还握着昨日给南扶光同款的伤药。


他的计划是,把药给她后,他就再离开云天宗继续寻找比白化开明兽更稀有的灵兽。


这一次他会特地挑选没有于旧日七月中,宣布对恒月星辰或者晓辉之日诚服的种族。


宴几安一步踏入膳食堂没多久,鹿桑也到了,身后紧紧跟着那只开明兽幼崽,在神凤裙摆下,它倒像是有了真正可爱灵兽的模样——


这会儿正一跳一跳地捕捉鹿桑的影子。


鹿桑取食物时,它则围绕在她脚边,其中一只脑袋在拼命啃她步履之上一颗淡水珍珠,又用爪子扒拉着玩。


耳边时不时听见云天宗弟子感慨“好可爱哦”“一点不像在大师姐身边那样凶”“画面好和谐”……


宴几安却只是看了一眼所谓“和谐画面”,便毫无眷恋地收回目光,专心望着门外,他在等南扶光。


他等了许久。


直到膳食堂几乎停止供应餐食,他也没等来要等的人,终于忍不住伸手拦住正要离去的无幽,让他用双面镜联系南扶光,问她在哪。


宴几安还是用不太惯那双面镜的。


没想到语落,却见云天宗大师兄罕有地露出个有些诧异的眼神,目光闪烁着,半晌,他才回了宴几安:“日日已于今日早些时候动身前往渊海宗……仙尊,不知道么?”


宴几安愣了愣。


与此同时,停下动作的还有不远处的开明兽幼崽,它吐出嘴里叼着的鹿桑鞋面上拆下来的珍珠,几只脑袋同时转过来。


片刻,它不顾鹿桑在身后叫,抬脚往这边走,先绕着宴几安绕了一圈,然后坐下了,开明兽幼崽从嗓子里发出低沉“呜呜”的呜咽声。


云上仙尊从始至终目无波澜,如同那日将开明兽带回来一样。


他半弯下腰,抬手,用指尖点了点蹲在自己脚边、显得颇为不知所措的幼兽湿漉漉的鼻子。


“嗯。”他垂眸,淡道,“被扔下了。”


第79章 你不是喜欢我吗


时间倒转回一个时辰前。


南扶光是辰时还差一刻的时候醒来的, 醒来之后伸头看了眼床榻边,除却自己睡前放的一双鞋之外空无一物,大概四个时辰前,上面曾经蜷缩着一只有九只脑袋、九条尾巴的白色大猫。


撑起身, 她忘记了自己手上还有伤, 缠着绷带的伤口因为手里传来的钝痛让她“嘶”了声。


人便清醒了些。


快立冬了, 光呼吸都能感知到四周水汽很重,外面的天光还掩藏在浓雾之中,空山新雨。


借着那微弱的光,南扶光只看见留在自己鞋面上的几根猫毛。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才穿上鞋, 走到外间, 杀猪匠已经醒了, 正抱着壮壮喂它吃不知道从哪棵树上摸来的桃子,南扶光无视了一人一猪偷鸡摸狗行为, 面无表情的宣布, 自己即刻动身前往渊海宗。


男人原本是一条长腿懒洋洋的卷曲着, 整个人放松地靠坐于榻边,闻言,那条腿放了下来,与他怀中叼着桃的小猪仔同时转过头看她。


“怎么了?”南扶光问。


难得杀猪匠沉默了一瞬,而后像是往常一般冲她微笑, 说,没事, 随便一问无恶意, 你是被一只猫伤透了心吗?


南扶光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没把那只沾满猫毛的鞋子脱下来扔他脸上。


……


南扶光是看见那该死的杀猪的把所有的衣服叠起来放入包袱里,才想起她前往渊海宗意味着什么。


她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杀猪匠收拾包袱, 这一次他收拾的很仔细,一丝不苟地将所有的衣物放进了包袱里,大概是真的没有想过再回来。


他真的很讨厌修士,当然也不喜欢云天宗。


在云天宗呆了那么久,走了一次,回来一次,南扶光以为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些事物,现在看来,那系紧包袱手貌似怎么看都看出一些欣喜若狂的滋味来。


“后山的晾衣杆。”杀猪匠像是想起来似的,突然放下手中的衣服直起腰望过来,“要拆掉吗?”


可能是早上低血糖。


南扶光听他用“早上吃馒头好不好”那种轻飘飘的语气提起那个破晾衣杆,有一种火从脚板底蹿起瞬间烧到天灵盖的烦躁。


毫无缘由,毫无道理。


她狠狠蹙眉,答非所问:“你身上的那个窟窿怎么样了?”


杀猪匠转过身,随意捞起身上的短打下摆,大约是因为最近都在云天宗待着,好些日子没再去“街头卖艺”,他被养得白了些,只是小腹那八块腹肌像是焊死在上面一般,依旧清晰深刻。


胸口上,曾经一个黑洞似的血窟窿早已愈合,只留下了一条长长的、像蜈蚣爬过的痕迹。


——确实是好了。


大约是云天宗还是什么福祉洞天,哪怕没能用上龙骨之息,自打壮壮蹦出来以后,那神秘的伤也逐渐好了,假以时日,恐怕连那蜈蚣似的疤也会消失。


南扶光把视线从那过分隆起的胸肌上挪开,冷静地点点头:“好。壮壮归我。”


这次是彻底不懂了。


过于跳脱的话题让杀猪匠从鼻腔深处发出沉闷声响表达茫然,他还保持着掀开自己衣服的姿势。


原本趴在两人中间的地砖上滚来滚去的壮壮也一骨碌爬起来,歪着脑袋,“噗”地困惑哼哼。


杀猪匠用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什么。


他放下衣摆,不假思索地否决了她的提议。


“不太行。壮壮非灵宠,忘记你抱着它在云天宗出现时发生什么了?你尚且还是云天宗大师姐……此番前去渊海宗,人生地不熟,那些陌生人又该如何看你?”


说的没错,壮壮当然不是灵宠……


但它也不是真的猪!


这世界上没有三只眼的猪!


南扶光阴沉着脸不说话。


弯腰一把把地上的小猪仔捞起来,她语气更差了:“不太行?跟着你就行了?作为一头猪天天坐在你摊位旁边,看你杀猪还是看你包猪肉馄饨?”


她说着,后半句时没忘记用双手捂住壮壮的耳朵。


杀猪匠:“……”


南扶光:“说话!”


“说不出来。”杀猪匠怂的非常理所当然,“你看上去心情不太好,就像我多反驳一句就会扑上来咬我。”


虽然她不咬人。


但算他识相。


……


虽然最后的对话气氛不太愉悦,但是跳上漂浮在半空的青光剑时,南扶光还是勉为其难地等了等那个杀猪的。


免去了他用两条腿走下山的酷刑。


杀猪匠爬上剑的时候还知道对她说“谢谢”,直到他眼睁睁地看着熟悉的街道和熟悉的小院打从他脚下掠过。


“无意冒犯,仙子姐姐。”站在南扶光身后,男人问,“我们要上哪去?”


南扶光没理他,直接把他带到了一座村庄。


深秋的风刮在脸上已经是生疼,落地的时候会有一种被动冻僵的脸迅速解冻的感觉,收了青光剑,南扶光回头看了眼杀猪匠,后者神色自如,环顾四周:“此地何处?”


“东极村。”


南扶光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响起。


东极村同上一次南扶光来的时候并未差太远,只是原本大片大片沦为荒废的田地有了耕作的痕迹,乡间小道上人烟依然稀少,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尽管南扶光来的时候做好了准备村民看见她会用烂菜叶子招呼她一边骂她“害人精”,但想象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村口站着个留着鼻涕的小孩,啄着大拇指看南扶光,认出了她身上的道袍,也认出了她:“上次来的仙子姐姐。”


张了张口发现声音丢失,南扶光这才意识到其实她有些紧张,她撑着膝盖弯下腰问村长在不在,小孩点点头,给她指了指村长家的方向。


这时候从田埂间走来一个妇人,手中提着一壶牛乳壶,还有一册书籍。


与南扶光对视时双方都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紧绷,最终是妇人一笑:“是您来了。”


温和又沙哑的嗓音让南扶光放松下来,她看向她手中的牛乳壶……她知道妇人来的方向尽头只有赵家祠堂一座建筑,亲自走过的路她都记得。


此时仿佛看见南扶光的目光,妇人点点头:“是我儿子,人还没醒……只能灌下一些流食。”


小孩抱住了妇人的腿回头看南扶光,怯生生又接过了她娘的话:“但好歹是没死。”


话题到此,妇人索性转身替南扶光引路,说那一次大闹祠堂之后,人们再次把所以陷入假死状态的人都集中起来照顾,只是躺着的人不再寻短见,看守的青壮年终于能歇上一口气,每日二人轮班值守,其余人可以恢复寻常的劳作。


“平日里闲着的时候我去给儿子读读书,”妇人笑了笑,“我丈夫是教书先生,年轻时曾教我一些字……后来有了孩子,早些年托人是看过,是个天生的三灵根,资质不算顶好,但总是自己读一读修仙入道的入门书籍,想着若是有一天能够拜入云天宗,考入「翠鸟之巢」——”


除却修真世家,凡人里偶尔会出现一些拥有天生灵骨灵根的修士,拜入宗门前,他们会作为散修自行修炼,最大的目标便也是有朝一日能炼生识海,寻找到肯收留自己的宗门。


“……我的目标也是「翠鸟之巢」。”南扶光低声道,“我天生无灵骨,三灵根,可也做了云天宗大师姐,升入金丹期。”


不知道为什么与妇人说这些,她可能根本不懂。


妇人闻言好似得到安慰一般笑了笑。


“阿伦一直很能干的,只要他醒来,只要他能好好醒来,我相信他一定能……”


妇人的声音小了下去。


此时一行人来到赵家祠堂,当初摆在祠堂前殿的那尊先人像被扶起来了,只是这次不再是肉体凡胎地暴露在外,不知道哪位掏钱给它塑了金身,它看上去一如最初看到的那样……


南扶光不知道金身之下它是否真的生出新的血肉。


只看到下首桌案瓜果依然,烛灯摇曳。


还是当初那个房间,梁上挂满了南扶光亲手做的捕梦网,不再像上次那般吵闹,村民们被整齐地摆放沉睡在那,多数人身边都有家人陪伴。


替擦擦身子或者跟他们说说话。


再次见到南扶光,他们的态度倒是和那妇人一样,没有太多的怨恨或者激动的情绪,偶尔上来和她说一说最近的情况,时不时还是有村民发生意外情况被送到这里,然后就能立刻安静下来,保住一条命。


南扶光问起那个女人。


“谁?”被提问的那个村民恍惚了下,而后恍然大悟,“赵慧兰么?”


“嗯。”


“死掉了。”村民轻飘飘地回答,“流了那么多血,怎么可能活得下来……死掉了的,被其他村民活活啃食而死,那一次的事故里,赵慧兰是唯一死掉的。”


“她不该不吃那祖宗肉的。”村民若有所思道,“哪怕她不觉得那是对的,但有时候特立独行可不是好事。”


南扶光不说话了。


也是实在不知道应当说些什么,她沉默转身离开。


那个叫阿伦的青年陷入疯狂前在誊写「翠鸟之巢」今年颁布的新法典,写了一半的墨迹被压的平平整整放在枕头边,他就像睡着一样。


执起那莎草纸看了看,南扶光偏头问:“「翠鸟之巢」的人来过吗?”


“哪里会来。”妇人理所当然地回答,“修仙界自己都应接不暇了吧,管不了凡尘界……别的村也是靠从黑市购买捕梦网的,咱们村倒是幸运,得您亲手做的——”


整个厢房内安静极了,除了偶尔传来的低语,南扶光却感受到了一种绝望的沉静与含有希望交织的矛盾气息。


她将手中的莎草纸重新放到那青年枕边,然后犯了一个明知故犯的大忌,她珍重承诺妇人会找到办法,将她的儿子——


以及这间房间的所有人都带回来。


她郑重其事地拔剑,破掌,与妇人击掌起誓,为修仙入道者,为剑修最高起誓。


村民们不懂,他们懵懂又茫然地看着,只是眼中希望的火烛摇曳中有一瞬间蹿高了些,好似生命力变得更加顽强。


……


「翠鸟之巢」集合整个修仙界之大能,其特有的天机阁更是拥有无数器修方向研发与深造的天才修士。


这是南扶光最终松口答应前往渊海宗与他们汇合的原因。


杀猪匠全程一言不发,抱着壮壮跟在南扶光身后。


从东极村出来时,他突然福至心灵。


“你是不是想我跟着你去渊海宗?”


走在前面刚刚祭出青光剑往上跳的云天宗大师姐脚下一顿,又落回了地上,面瘫着脸回过头,她看着他。


杀猪匠摸了摸鼻尖。


“从早上你问我伤口好没好开始,又带我来看东极村……你是不是怕你前脚走了我后脚就受精神污染一头磕死在家中猪圈?”


南扶光重新把目光放回了面前漂浮的青光剑上。


沉默半晌,众身一跃跳上飞剑,她说:“幻想太多。那与我何干。”


……


南扶光临走前得和吾穷饯别,两人也没别的地方好去,便还是回到了杀猪匠的摊位。


在杀猪匠的后院,她有了新的发现,除却许久未支起来落满了灰尘的馄饨摊,院子里多了一处猪圈,想来是上次杀猪匠临时回来一趟搭建的——和想象中的猪圈脏乱差还会臭不一样,这猪圈整洁干净,铺着厚厚的稻草,食物和水分别放在两个锃光瓦亮的瓷碗中……


就是叫花子来都得高呼一声五星客栈。


猪圈里还养着另外一只小猪,小猪是瞎的,腿上有一块伤疤不知是否是瘸,它安静地蹲在稻草上。


趴在猪圈边,南扶光伸长手去够那只小猪,和壮壮不一样,它很安静,完完全全乖巧的模样。


当南扶光的指尖拼命伸长去够它,似乎是感觉到了有人靠近,它转过脑袋嗅嗅鼻子,然后主动过来,蹭了蹭南扶光的手。


南扶光猜想自己可能是什么讨猪喜欢的体质。


因为此时此刻另一只猪正拼命刨她的裤脚,大概是听到了另一个同类的声音,壮壮表现得十分雀跃,和第一眼看见龟龟时炸毛的样子完全不同……


抱起躁动的壮壮,南扶光想叮嘱壮壮不许欺负人家,谁知道她尚未把话讲完,那只跳脱的疯猪“呲溜”一下抹油似的便从她手里飞出去。


一入栏就蹭过去和小猪贴贴站在一起,不拧巴了也不瞎哼唧了,整只猪斯文得像被鬼上身。


“什么意思?这就谈上恋爱了?”南扶光难以置信,“一见钟情?”


身后,男人的声音无情地打碎了她的幻想:“都是公的。”


南扶光:“……”


南扶光转过身,看着端着两碗面的杀猪匠站在身后,面热热腾腾的冒着白色蒸气,他最后一共端出来三碗,放在屋中唯一一张没落灰的桌子上。


吾穷带来了上好的雪里烧,掀开封便有浓浓的酒香,倒入碗里透如清泉,三人围桌落座,两碗清酒下了肚又上了头。


月亮明晃晃地挂上山头时,纵是没有什么口腹欲也不视五谷为必需品,碗中的面吃得干净……


胃里暖洋洋的。


南扶光一只手撑着下巴,微侧着头看着猪圈里贴贴的两只小猪发呆。


那只文静小猪闭着眼看着好像是睡着了,壮壮东闻闻西嗅嗅又不敢大动作吵醒它似的。


——壮壮怎么跟谁呆一起都像别人养的小宠物,跟猪在一起就像猪养的猪。


它呆在这挺好的。


如果杀猪的肯把他的破馄饨摊支外边儿去的话。


在她开始茫然地思考还要不要抢小猪仔的抚养权时,她听见耳边吾穷问杀猪匠准备什么时候出摊,街坊邻里的老少妇女一天来看八回,一整条街他走了多久,大家吃了多久的牛羊肉,愣是没移情别恋照顾别人家的生意。


南扶光听见杀猪匠笑了声,熟悉的漫不经心的叹气声,他不置可否,但笑得她耳根发痒。


随意抬手拂过耳垂,顺手将一缕碎发挽至而后,她微微眯起眼,竖起耳朵。


杀猪匠没回答吾穷的问题,此时此刻虽然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脸,但南扶光用脚指头也猜到此时他脸上必然挂着那种温吞的笑,好像对谁都真诚又亲近……


实则只是堂而皇之的敷衍。


果然,等了许久没得到回答,吾穷又追问:“不说话是什么意思?你还跟日日去渊海宗?”


声音里充数着不可置信,南扶光想了想,不知道她有什么好不可置信的。


杀猪匠慢吞吞品了一口酒,终于开口说话了:“嗯?没有,我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要——”


话语未落。


原本背对着他侧脸望着一旁的人“嗦”地支棱了起来,他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转过头看向身边的人,见她双手垂落放在膝盖上,坐得笔直,面对着他。


云天宗大师姐的酒量显然不如她名号那般响亮,此时此刻那圆溜溜的双眼中蒙着一层雾,月光下,她微仰着下巴认真地瞅着他,明眸黑白分明。


“为什么不去?”她问。


杀猪匠正欲解释。


就听见她又问——


“你不是喜欢我么?”


在吾穷无声地瞪圆了眼、震惊到失言中,杀猪匠失语片刻,半晌才感觉到方才入口那一口清酒的辛辣灼烧感。


月色微凉。


能听见墙脚的蛐蛐在发出秋天的最后几声虫鸣,大约也是这小小的院落中此时此刻唯一的响动。


纵是杀猪匠,此刻脑海中也不自觉地蹦出“现在怎么办”的疑问,思绪瞬间飘出去很远……与南扶光无声对视许久,他难得失言,大脑跟着放空。


他幻想她或许会在沉默中败下阵来。


但她没有,她望着他,一击直球等着他判别是不是全垒,他若不言,那她就可以等到天荒地老。


是她的作风无误。


杀猪匠“嗯”了声,最终不得不回答:“这误会,有些大。”


南扶光瞅着他,半天没动,也不见她跳起来恼羞成怒给他一拳或者是转身落荒而逃,她身披月光如战神,得了回答只是眨眨眼:“我误会?”


杀猪匠开始想叹气了,救命,以后不要再喂她喝酒了。


南扶光问:“在大日矿山,为什么我要去找宴几安你就不高兴?”


杀猪匠:“……这时候坦白我真的挺讨厌他的还来得及吗?”


南扶光又问:“你身体已经无恙,明明已经可以离开云天宗,也确实离开了,你讨厌云天宗,为什么又回来?”


杀猪匠转头向吾穷,吾穷说麻烦您转回去。


南扶光再问:“那天你半梦半醒……”


杀猪匠:“什么?”


南扶光说完:“为什么叫我‘日日‘?”


世界陷落于一场彻底的死寂中。


……


在南扶光明亮的眸光注视下,杀猪匠站起来,道再去添一碗面,南扶光面无表情地端坐于椅子上,直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垂眸,撇开了脑袋,不说话了。


那灼热的目光一挪开,杀猪匠立刻转身回到厨房。


柴火还热,煮面的锅里“咕噜咕噜”地翻滚着奶白色的面汤,男人靠在灶台边,完完全全伤透了脑筋。


厨房门被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他立刻抬头看去,看见走进来的是吾穷,松了口气。


“你不会也要跟我要个说法吧?”


“别说得那么难听嘛——”奇珍异宝阁老板已经笑得挂在了厨房门后的柴火上,“单纯好奇。”


“好奇心害死猫,不想死就别那么好奇。”


“噢,您好好的叫人家小名是想做什么?”


“那天刚把壮壮从身上取出来,你也知道这个家伙仗着我有一些愧疚感,这些日子在我身体里一点没客气地连吃带拿……”


男人解释到一半,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放弃地摆了摆手。


“可能是睡迷糊了。”


“睡迷糊了也不能叫人家小名呀——”


杀猪匠那副懒散的模样稍微收敛了些,意味不明地扫了她一眼。


“我取的。”


他嗓音低沉,只道言简意赅的几个字。


“不让叫?”


那声音让吾穷少了些笑意。


清了清嗓子,她站直了,再三组织语言,提醒:“您曾经亲口警告过,同僚恋情不可取,影响团结甚至危害生命安全。”


“她什么也不记得了,算什么同僚。”


“啊!”


“什么?”


“没事。只是一点疑惑:您反驳我做什么?”


“……”


又是一瞬沉默。


杀猪匠脸上的情绪管理彻底崩塌了。


眉毛无精打采地垂落下来,一副完全无话可说的样子,他苦笑道。


“我的老天,你饶了我吧。别问了。”


第80章 不会让你死


云天宗这一日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结束一整日的课程, 进行晚憩调息前,弟子们总是聚集到一块儿闲聊交流,今日的话题中心自然是南扶光,作为同辈里第一个被「翠鸟之巢」亲自上宗门请走的, 提起大师姐大家便是有些情感复杂。


最近大师姐身上话题太多。


——做捕梦网救大伙儿狗命, 神秘接下云上仙尊致命一掌, 再公然试图悔婚,最后在云上仙尊真龙镀鳞日公然摆烂,得小师妹替她埋单后,似乎不愿意面对流言蜚语, 只给小师妹留下一只开明兽当做谢礼后, 拂袖走人。


这真是……


相当的我行我素、特立独行呐。


“听说今早离开后, 大师姐没急着上渊海宗,而是去了东极村。”


“啊?东极村在哪?去那做什么?”


“东极村啊, 就在云天宗接壤的凡尘界, 说是依附云天宗的小村落不过分……小师妹, 你从凡尘界来,应当知道的,大宗门下总有一些凡人村落聚集。”


“……知道是知道。”柔软的声音响起,角落里,安静抚摸着开明兽背毛的鹿桑抬抬头, 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温柔,“可大师姐去那儿做什么?”


“啊, 这事儿她没告诉你吗?前段时间凡尘界可是发生了和修仙界一样的事, 那些凡人好好的吃着饭,突然高喊着什么仙盟迫害凡尘人的阴谋诡计——”


“啊?”


“就把筷子捅进自己的喉咙……!”


围成一圈的人纷纷被描述的画面感寒碜到,你退我我推你嘻嘻哈哈地闹着, 两个相邻的人打闹着从垫子上面掉下来,“啪叽”一下倒在一位路过的人腿边。


倒在地上的是器修那边排行比较小的师门,愣了愣顺着身旁立着那人的腿往上看,先看到的不是来人的下巴,而是胸前的弧度,她脸一红,一骨碌爬起来站好,低着头喊了声“二师姐”。


周围人见谢允星出现,安静了些——平日里虽然都喊着日日师姐作大师姐,但她性格跳脱又古怪,少一些威严,反而是这说话温温柔柔的二师姐,更得大伙尊敬畏惧些。


今日在青云崖有月旬演武,所以云天宗二师姐背后背着一把与她人几乎同高、与她纤细腰肢同宽的重剑,重剑用布条层层包裹只留剑柄——


内门弟子今日皆曾有幸见其真貌,可谓一眼惊鸿。


这是谢允星所用宝器,重剑类别四阶神兵,名曰“冥阳炼”,传说是谢寂那一脉祖上出过一名不得了的器修,捉了十几名鬼修与一阶毛坯状态的神兵同炼,得此传说可下黄泉,劈阎山,斩厉鬼,平六道的绝世神兵。


谢寂将这重兵予了唯一的女儿,倒是无心再栽柳成就如今修仙界第一美人与其重剑神兵之佳话。


此时立于一旁,谢允星扫视周围一圈,不怒自威,半晌发问:“凡尘界与修仙界如今遭遇同等,无论如何可道一句众生皆苦,修道之人不讲慈悲,但你们这般嘻哈是不是也有些不妥?”


无人敢答。


谢允星转向鹿桑:"小师妹平日胆子最小,翠竹和白炙的事听说你魂不守舍好些日子……怎的这会儿听着东极村的事毫不惊讶?”


鹿桑放开了开明兽幼崽,双手放在膝盖上,语气恭敬道:"谢师姐,凡尘人心思复杂,忧虑繁重,哪怕是无精神污染源,他们也会莫名其妙会因金钱、结亲、庄稼收成、生子、学业等各事烦忧……批判仙盟与「翠鸟之巢」言论更是一直主流,少数人的特别行为,我看这事未必与修仙界相同。”


谢允星问:“此话怎讲?”


鹿桑微微眯起眼,微笑:“哪怕是我出生那般偏远的小村落,人们也总是会讨论仙盟剥削劳动力,说着什么修士莫名其妙便成了凡人的主人,直到后来——”


谢允星:“直到后来他们得到了仙盟的帮助?”


“直到后来,堕魔灵兽入侵,大家死的死,散的散。”鹿桑道,“如果不是仙盟人及时赶到,我们一个都活不成。”


啊,是了。


小师妹来自昆仑山脚下一个村落,那里曾经受到魔化灵兽入侵,是云上仙尊及时赶到,救了她,并将她带回云天宗。


谢允星后来还代表云天宗去往无为门就此事开会。


其实事实与云天宗小师妹轻描淡写说的情况还是有一些出入的,比如并没有什么“我们一个都活不成”——


谢允星清楚地记得,在堕魔灵兽袭击凡人村落相关的会议中,由发放到她手中的伤亡报告显示,该村除名为“鹿桑”的村女被偶然经过的云上仙尊救助外,无一幸免。


死完了的。


谢允星没有纠正这细微的举证用词,看着鹿桑言罢,便若无其事地弯腰重新将开明兽抱回怀里。


一名同门羡慕道“它可真听你的话”,谢允星并不想听鹿桑如何抱着南扶光的灵宠像是拥有者,尽管现在它听见南扶光的名字其实也会竖起耳朵。


她背着武器转身离开。


……


谢允星回到住处时,夜幕已然降临。


想到方才与鹿桑的对话,很有一种想要蛐蛐的冲动。


难得的,云天宗二师姐给南扶光震了震双面镜,双面镜很快便被接通。


彼时,对面显然安然无恙并未被东极村人围追堵截,南扶光好好地坐在一张破旧的木桌边,就着一碗挂面,一口一口的灌雪里烧,对于东极村的事说不清楚,只是含糊不清地说,事情会被解决。


“地方凡人对仙盟多有怨言。”


“那是,你是没去大日矿山,怨念成河了都。”云天宗大师姐口齿含糊不清,看着有了些醉意。


“心情不好?”谢允星问。


南扶光沉默半晌,谢允星又问她杀猪的哪去了。


二师姐自然不晓得这完完全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只见南扶光冷笑一声道他当缩头乌龟满地爬去了。


她这一下,谢允星反而放下心来,只知道她不是为了宴几安镀鳞那事没出力被人蛐蛐得心烦。


“和那杀猪的吵架了?”


“都赖你。”


谢允星万万没想到南扶光和男人吵架都能赖到自己头上,天地良心,她可从来没有对他们的关系发表任何意见,就连壮壮她都是第一个伸手抱的!


“怎么赖我了?”


“你说他——”


说一半,南扶光阴沉着脸,突然不说话了。


“我是说过他英俊,怎么,他用了易容术?实则丑过村口挖黄豆的?”


南扶光抹了把脸,嘟囔着说“不是”,又不肯说具体的事,那别扭的样子,谢允星猜便是杀猪的又惹日日生气了。


只是不知这次又为何。


她正欲再劝南扶光好好看看自己的星盘走向究竟是不是近期数年有桃花劫,这时候南扶光却道,你旁边有人吗?


“没有。”


“我看到有白影在你身后掠过。”


“……日日,你想挂断可以直接挂断。”谢允星温柔地说,“不要在这胡说八道扯些有的没的。”


双面镜那头南扶光一脸懵逼,放空了好一会儿也没说真的还是假的,半晌她挠挠头说可能看错了,于是谢允星又叮嘱她几句醉酒伤身、喝完回屋睡小心着凉之类的话,挂断了双面镜。


放下双面镜,独坐片刻,谢允星感慨着“这恋爱也不是非谈不可怪不得无情道与佛修道近年强势崛起”,于桌边起身欲洗漱歇息……刚迈出一步脚下便踢到一样东西,她弯腰捡起,这才发现竟是前些日子在南扶光那把玩过得「翠鸟之巢」腰坠挂饰,不知道何时跑到她这里来。


一阵凉风吹过。


“哗啦”清脆声响中,原本摊开在桌案之上的宣纸飞扬。


一张爬满了陌生墨迹的宣纸飞舞至谢允星跟前,她定眼一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重复数词——


“「翠鸟之巢」”、“撒谎”、“屠村”、“复仇”。


……


凡尘界。


后半夜,南扶光酒就醒了,低头一看桌案边除却三个没洗的空碗还有一地雪里烧的空瓶,她茫然地想,昨晚大概没人是清醒着睡过去的。


好在她是修士,体魄强悍,酒醒得早。


摸到了院子中的井水打来清洗一番,南扶光又爬进猪圈里摸了摸睡得四仰八叉的壮壮的肚子,梦里的小猪仔翻了个身抱住了她的脚踝,把脚从蹄子里抽出来时,她感觉到了一阵痛彻心扉。


要么怎么叫“幼子在,不远游”。


南扶光准备往外爬时发现猪圈旁边立了个人。


高大如山,黑漆漆如棺材板,英俊深刻的五官在月光下更为立体。被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而后南扶光望入那双漆黑的眼,眼中不见醉意,只有清明。


“走了?”


杀猪匠的语气很淡,斜靠于猪圈的柱子上,很有存在感。


南扶光为自己就这样被一个区区凡人轻而易举地抓包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嗯”了声,嗓子因为宿醉有些沙哑难听。


她做了个“告辞”的手势,简单的像两人昨天认识,不过江湖萍水相逢,坐在一起喝了一场酒。


换了个站姿,男人不说话了,光看着她。


南扶光是真的懒得理他,一条腿摆出要迈出猪圈的姿势,刚准备甩手潇洒离开,迈出去的那条腿被人压着膝盖压在了猪圈围栏上。


南扶光:“……”


杀猪匠:“谈谈?”


南扶光心想,再这样下去她就要平等的讨厌这世界上的一切雄性生物了,因为他们在要求谈话的时候永远不会好好地说“求求你留下来我们来一场酣畅淋漓坦白局”,他们只会——


把门拍在她脸上。


或者把她压在猪圈里。


有病吧?!


一定是有病。


压在她膝盖上的手大到足以握完她整个膝盖,温热,凌晨的寒露湿润的道袍因掌心温度变得暖烘烘的,南扶光伸手去掰那只大手,却发现自己使了吃奶的劲,他纹丝不动。


最后她自己累了——难以置信一个金丹期剑修掰手腕输给了个杀猪的——她使劲使得额角青筋都暴起了,眼前那人的睫毛都没抖一下。


“壮壮已经躺在那了,”就算是傻子这时候都能感觉到不对,“你别告诉我它还留了点不一般的力量在你身体里。”


“不是。”杀猪匠道。


“所以你不是凡尘人。”


“严格意义上来说,我是。”


南扶光盯着他,月光下的杏眸因为目露凶光异常的亮,她用眼神指责他撒谎。


在这种目光下,男人似乎轻易就败下阵来,他感慨着要收回之前的话眼前的这位果然无论喝没喝酒都很难缠,声音里带上了无可奈何:“你现在给我一剑,我还是会流血的……说不定还会死。”


他语气轻飘飘,像是完全没觉得“死”是一件多严重的事,南扶光心想那你赶紧去吧,无动于衷道:“哦。”


“所以。”


杀猪匠空闲的那只手刮了刮猪圈的木头柱子。


“所以?”


“不能去渊海宗也是这个原因。”


其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大晚上不睡守着南扶光等她起来,然后再自己送上门找揍似的拦住她,跟她解释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他没有去渊海宗的理由。


“修仙界文明停滞数百年,如今不过一群菜鸡互啄,却年年要有模有样举办什么仙盟比试,给宗门或者修士排资论辈……很有趣,空闲的话,看一眼也不是不可。”


也没有解释的必要。


“但我要留下来找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据我所知它已经被摧毁了一半,情况有些棘手……”


实在可以不用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费心让她谅解。


“这样,能理解了吗?”


南扶光……当然不能理解。


她听得云里雾里,但是脑回路又莫名其妙连上了:“什么意思?你怎么又要找东西?找什么?一件铠甲?刀枪不入的仙丹?找到那个东西我就不能一剑捅死你了?”


杀猪匠:“……”


南扶光一脸疑问地看他。


杀猪匠露出个为难的表情:“我也罪不至死吧?”


南扶光恢复了面无表情。


她抬起手警告似的扇了下男人压在自己膝盖上的手背,后者这才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缩回了手……她来不及感受骤然抽离的温度在深夜秋风之下有多么突兀,身手敏捷地翻过围栏。


待两人均在猪圈旁站稳,南扶光需要抬着头才能看清面前人的脸。


杀猪匠俯视而来,提醒她:“刚才我说了一堆废话么?别再这么看我。”


好的,那干脆不看。


南扶光翻了个白眼,转身要走,不出意外被人从后面揪住衣领……


南扶光偏了偏头,发现这家伙甚至只用了两根手指。


她被迫停住脚跟,就听见身后的人道,“此番前去渊海宗,小心行事,陨龙秘境选拔——”


南扶光“嗖”地转过身:“陨龙秘境你都知道?!”


“量力而行。”杀猪匠平静地把自己的话说完,“你好像没有什么非进去不可的理由。”


这话听上去是商量与建议,实际上他的语气过于平淡到让人错觉这是一道命令。


南扶光噎了下,意识到他并不是开玩笑的,但就是不想好好和他说话,道:“死里面也跟你没关系。”


“……”


哎。


你以前闹着要和我做朋友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八字很合?和我说话很开心?


说话不算数的吗?


“不会让你死的。”


男人松开她的衣领,语气温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仿若称述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会不会也不是你说得算的。”


“我今天叹气次数已经超标了。”


杀猪匠换上了一个疲倦的语气,却收起了散漫,前所未有认真道。


“你可以不信。但当你有需要的时候,我就会出现。”


……


南扶光在人潮之中被挤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挤上渊海叶舟时,心中又难免暴躁地把杀猪匠骂了一遍。


这辈子她吃了太多雄性生物画的饼,一口吃不下了,她都怕自己被这些王八蛋玩意儿撑死。


此时太阳才刚刚才海平面升起,远处金光璀璨,平静的海面笼罩于被浪花拍乱的碎金中……南扶光好不容易得了一小块喘息空挡,站在船舷边耳边是船笛悠扬,甲板上船员吆喝着启航,身边的母亲劝说小女儿再吃一口还热乎的鸡蛋,两名散修在相互交谈着《法体心剑论》,那是一本剑修练的基础炼体书。


周围很热闹,只有南扶光孤身一人。


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怎么拢都拢不好索性放弃。


南扶光有些烦躁。


她抛下一切离开云天宗,只为换得耳根子清净,这很好,至少周围人知道南“南扶光”却不知道“南扶光在其身边”,不再有奇奇怪怪的目光审视她,追问她为何云上仙尊镀鳞她逃离责任,袖手旁观。


周围确实很清净,但此时此刻她总有一种错觉,好像其实她才是被所有人抛下的那一个。


壮壮醒了没。


壮壮醒了发现她走了会不会闹脾气?


龟龟发现自己被抛弃了是不是第一时间找鹿桑给自己改名。


她这样一走了之搁药阁那群人嘴巴里会不会变成畏罪潜逃?


希望谢师妹听到诸如此类诽谤言论能毫不犹豫大嘴巴抽他们的千万别客气。


啊啊啊啊啊。


应该用过早膳再走,鬼知道渊海宗的伙食是不是吃得惯。


心情真的很不好。


正当南扶光考虑要不要去纠正身后那两个散修对于书上一些理解错误的地方,袖子里突然有什么东西咬了她一下,怪疼的。


南扶光吓了一跳,茫然地伸手掏出“铃响了别不理我”,她手中的是母铃,这会儿呲着大牙正准备再给她一口——


万般无奈地摁下应答,那边传来杀猪匠的声音,问她能不能稍微看一眼双面镜,揣着那东西没用不如直接扔海里。


南扶光又掏出双面镜,果然显示她已经漏接了吾穷三个呼叫,她摁下接通键,语气冷漠:“给你这子铃时我就说过,你最好有天大的急事。”


双面镜那边是一阵兵荒马乱。


刚刚曾经构成她明媚忧伤情绪部分成分的人过分及时地出现在双面镜中,看着双面镜这边捧着镜子的少女发丝飞舞,他愣怔一下:“你已经上船了?”


南扶光:“……”


南扶光:“没事挂了,捌捌陆。”


她说完,真的果断挂了。


这边,杀猪匠有些头疼地抬手压了压眉心,握着双面镜摸索了下,好不容易找到文字输入功能,慢吞吞跟五百岁老头似的打字:壮壮咬我。


四个字加一个标定发出去(找标点的时间比较长),那边用在杀猪匠看来完全是光速的速度回复两句话——


南扶光:……


南扶光:太好了。


南扶光:那你不是活该吗?


双面镜再次被接通,南扶光面无表情地要求看男人被咬得多惨,看着他将双面镜随便架在某个地方,弯腰在桌子下面摸索了下,片刻之后捞上来一个不断哼唧不断挣扎动静比过年的猪还大的小猪崽。


“在这。在这。你看。”


小猪脸被男人举着凑近双面镜,那大鼻孔让南扶光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脖子。


“没被我赶走,看到没?是她自己要走的。”


南扶光:“?”


南扶光:“您好,请问您造谣时候习惯当着当事人的面吗?”


杀猪匠无视了南扶光这句话,把壮壮往前推了推,用很头疼的语气让南扶光告诉它,她只是暂时离开,很快就会回来。


南扶光撇开头盯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干巴巴道:“不一定。死在外面就回不来了。”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壮壮又开始嚎叫。


杀猪匠一只手摁着乱动的小猪仔一边警告南扶光:“都说了不会死,莫再胡说八道。”


南扶光抿了抿唇。


杀猪匠“哎”了声,隔着镜子看着云天宗大师姐朝另一边拧开脸后,留给他的冷硬侧面下颌线,“我忙完手上的事就去找你。”


“渊海宗是东岸第二大修仙宗门,岂是尔等凡人说来就来。”


“……这样吗,那到时候你可以在门口接我?”


“……”


“嗯?”


“哦。”


再次挂掉双面镜,对面发来一张图片,肌肉紧绷隆起、浅铜色皮肤的胳膊上两个红彤彤的血洞,伤口不深,但很新鲜。


南扶光:猪的牙齿不是和人类一样是一排的吗?


对面慢吞吞回她,问她是不是嫌血洞只有两个太少。


南扶光说是有点,问他能不能去弄个自己的双面镜,别老用吾穷的。


对面的人慢吞吞给她发了个“很贵”,过了很久,又发来两个字,“尽量”。


此时渊海叶舟推出码头视野伴随着船体推入不净海逐渐开阔,南扶光神奇的发现自己的心情已经没有那么糟糕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