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浼 作品
23-30
云天宗, 陶亭。
感到识海突如其来被撕碎般的剧痛时,宴几安正在教鹿桑一套新的剑法。
鹿桑进步的很快,或许再用不了多久她就能突破炼气中期,神凤再世, □□凡躯也阻挡不了她回归修仙界巅峰的步伐。
在她一式标准的姿势刺出时, 背诵剑谱的宴几安本应当继续剑谱下一句或者是夸一句“好”的——
记不起有多少年没有这种识海受到重创时才有的疼痛, 放了寻常人或许连站都站不住,宴几安只是有些突兀地暂停了在背诵的剑谱,紧接着无声地蹙眉。
“师父,怎么了?”
手执伏龙剑的少女转过身, 见师尊面色不好, 由好奇转为担忧。
宴几安没有立刻回答, 那声“师父”却让他晃神,与此同时, 心头袭来与识海同等程度的撕裂痛, 他竟有些呼吸不畅。
“无碍。”
手无声拂过腹部, 那痛感来得快消散得也快,就如同错觉般,眼下他胸腔之中荡存着的只剩下一阵阵涌上心头的戚戚然。
鹿桑好奇地歪着脑袋看云上仙尊那始终紧缩的眉,想了想,试探性地问:“师父, 又在为大师姐担心了?”
自从今晨大师姐果断拒了师尊要予她的两件宝贝、夺门而出后,云上仙尊的心情一直不太好, 说话时常说着说着毫无征兆陷入沉默, 本就话少的人,现在更是几乎变成了哑巴。
宗门的人习以为常,道, 大师姐又同仙尊吵架了呗。
鹿桑诧异这些人怎么那么轻车熟路。
一个不太熟悉的弟子笑了笑说,啊,是啊,大家都习惯了,你以后也会习惯的。
看着眼前那人的笑容,鹿桑又想到了那日她的梦境,那股属于她又不完全属于她的陌生酸涩席卷而来,心中五味陈杂,她便不再继续追问。
而眼下被鹿桑提起这号人,宴几安几乎是下意识地停顿了下,片刻之后才缓缓摇头,眼中闪过无奈:“她就是这样冲动。”
同他吵架就出宗门。
近则下山脚凡尘界,远则出门游历,只是都走得不远,离开时间不长,不日便归,归来后也就不气了,能正常扬着笑脸同他、同宗门其他人说话。
这次大概也是吧,她前脚踏出山门,后脚便有守山门的弟子通报,说是大师姐又违规御剑,离开了宗门。
宴几安听了也没说什么,本早已习惯,于是一切如常——
但眼下,他忽然感觉到一丝丝不对劲了。
识海疼痛如同渡劫雷击劈在他识海,他人虽无碍,整个人却突然从浑浑噩噩的平静中清醒过来一般。
“今日就到这里,”宴几安与面前仰头望着自己的少女道,“你且先回去休息。”
“啊?可是师父,我还没练会……你担心大师姐吗,我听说她经常出宗门去往凡尘界游历,她一个金丹修士不会有事的!”
鹿桑说的都是事实。
但宴几安却觉得把他早就知道的事重复一遍完全就是废话,没来由的,便有些不耐烦了。
素来无情绪的脸上变得更加空白,他目无情绪重复了一遍:“回去。”
……
宴几安回到了寝殿,本想打坐静心。
然而刚在打坐时常用的长榻坐下,他就睁开了眼。
不知不觉眉头又蹙了起来,无论如何他总觉得自己的识海突然剧烈疼痛绝非偶然,如果不是他出了什么问题,那必然就是南扶光。
后山姻缘树自门派创立便存在,其作用并不只是充当一个门派吉祥物,单纯只是接受少年少女的祈福——把名字刻在木牌上系上姻缘树,木牌上二人从此灵魂与识海便有了真正的关联。
与凡人不同之处在于,修仙入道人士一单结为道侣,就会有更深层的链接。
思及此,宴几安向来平静的内心泛起一丝焦虑,在他来得及理清自己的反应时,已然化作一团光,顷刻,陶亭大门“轰”地被重重拍开——
门上,镇守铜兽吓了一跳。
“吓死了,吓死了。”
“一惊一乍的,一惊一乍的。”
“一个两个都这样,一个两个都这样。”
……
云天宗大殿,宗主谢从背对大门而立。
宴几安从光团中化身疾步走出,只见云天宗宗主那向来四平八稳、天塌了有更高的人顶着的伟岸背影竟也一颤。
他转过身来,宴几安看他手中手执一块已经完全失去了星轨明亮的星盘——
星盘之上,所有的命定连线全部消失,星宿不再移动,天顶星从高处坠落,命星完全陨落。
宴几安没有说话,他发现自己甚至可能是恐惧于问谢从手中是谁的命盘。
在谢从颤抖着声音喊了一声“仙尊”时,宴几安毫不犹豫拂袖离去。
……
下一瞬,云上仙尊出现在云天宗后山的姻缘树下。
衣袍飞舞显得仓促,他抬手至上次随手挂的树枝上取下一枚木牌,翻过来看,上面“云上仙尊 宴几安”的刻字依旧流动闪烁着金褐色的光芒,而与之并排简简单单“南扶光”三次,已变为死灰。
宴几安少有地当场愣怔在原地。
手中握着那枚木牌,没有收起,竟然也是忘记把它再挂回原地,握在手中,他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待它。
此时,谢从出现在他身后。
宴几安感觉到宗主气息,却并未回头,本以为谢从会说些什么,比如这老家伙始终惦记着关于沙陀裂空树复苏的事,眼下可能会提出南扶光没了要不还是考虑一下鹿桑大局为重之类的话……
宴几安甚至做好了他提出来就大发雷霆或者干脆他说一个字就让他闭嘴的准备。
可他没有。
谢从只是看了眼云上仙尊手中的木牌,又看了一眼,之后长长的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脚步声渐行渐远。
而留在原地的云上仙尊,大约是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手足无措的感觉。
……
自转世,降世,宴几安就顶着恒月星辰、云上仙尊的名号行走于三界六道,守护三界为己任,复苏沙陀裂空树是从一开始就有的唯一目标。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去喜欢什么人。
把前世与神凤的木牌挂回姻缘树上,他想的是,这样若神凤降世别处,他能第一时间知道。
今世把与南扶光的木牌挂上姻缘树,他想的是,与过往并没有什么区别,这是他宴几安唯一的徒弟,他看着她长大,定然是要护她一世平安的……
他总归是要照顾她的,眼下有了链接,或许他能更好地照顾她。
那时候他想的是责任。
最开始真的是责任。
从南扶光那日拽着他的衣袍坚定要拜他为师,她选的或许草率,他答应得却并不那么随便……
那日之后,手把手的教学,日积月累的感情,他自认为自己大概是超越了南扶光父母,做了世间最了解她的人——
他时常想,日日这等暴躁的性格,除了他还谁能忍?
只有他。
只能是他。
在他的庇护下,南扶光可以说是快乐又自由的茁壮成长,宴几安不是没有想过等她再大一些,在他的把关下给南扶光寻一个合格的道侣,到时候就会有别的人更珍重、爱护她,他就可以卸下这份责任……
这大概也没什么不好。
但没等到那日来临。
有一日,云天宗宗主谢从提议神凤迟迟不现世,若仙尊要渡劫,必要一名道侣,您降世那么千百年来,身边便也只有一个南扶光——
是啊。
只有一个南扶光。
宴几安知道正常情况下他该呵斥谢从荒谬,然后果断拒绝……毕竟把南扶光带上渡劫之路,把复苏沙陀裂空树的重任也分置在她的肩膀上,这根本不道德,对她不公平,也与他本身养徒弟的原则完全背驰。
但拒绝的话到嘴边的那一刻,鬼使神差地,宴几安沉默了。
那一天,云上仙尊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也是可以有私心的。
宴几安惊讶自己从未好好想过,这份私心究竟从何而来。
看着南扶光抱着瑶光剑乱七八糟的舞,糟蹋他陶亭前植物,被训斥后噘着嘴拖来一棵桃花岭最壮的桃树大喊“赔给你,小气鬼”;
看着她在外招猫逗狗,正事不干,惹得药阁弟子恨得看见她就磨牙;
看着她叉着腰抢无幽的云天宗首席弟子位置,喊着“我做大师姐又没碍着你做大师兄”;
看着她修炼缓慢,不急不慢,往往要受了什么刺激才肯静下心回桃花岭闭关;
看着她平静地接受结为道侣的计划,转身找了块木牌慢吞吞地把他们的名字刻好,平日里捣鼓各种邪恶小发明的手,在那一日刻字时居然也略显笨拙;
看着她对归来的神凤从一开始的不闻不问至后面她正式拜师开始剑拔弩张;
看着她笑;
看着她闹。
他从未想过,刻在他记忆中的每一日似重复又充满了让他安心的熟悉,偶尔想到某一个重复了无数遍的画面,他的心脏也会比平日时跳动得更加强烈。
他从未想过,那日为何一反常态在众人面前承诺南扶光“前世姻缘皆为过往”,他说出口时未经思考,但绝未想过要骗她。
他从未想过,尽管习惯了南扶光跑到凡尘界散心,但那日自从知道凡尘界有个什么不清不楚的杀猪匠,南扶光再去凡尘,他竟也就这样跟着去……
他从未想过,那可能本生就是特别的情分。
不是“责任”——
是别的什么,更陌生,更深刻的存在。
时至今日,是他明白的太迟。
那句未来得及亲口诉说请求解惑的话,如今大概是永远无法再说出,“造化弄人”四个字偶尔也可以比民间话本上更真情实感地具象化——
这一日,南扶光的命星毫无征兆地陨落在他不知道的地方。
光是想到这一点,就让宴几安觉得五脏六腑如遭剧毒入侵。
自降世以来顺风顺水、一直高高在上云上仙尊,此时此刻,竟然也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疼痛。
第24章 猫猫天堂和猪猪地狱
半柱香的时间够做什么?
……
——够《三界包打听》流动版诞生一个热帖。
【前方速报:云上仙尊道侣命星陨落】
【?】
【同楼上狠狠一个“?”, 云上仙尊道侣?没了?啊?】
【…………………………我天,发生了什么?】
【突破境界爆体?云上仙尊帮忙护法也有这种事?啊啊啊炼气期瑟瑟发抖!】
【如果是爆体的话那恐怕我们永远也得不到官方正式通告了,就连云上仙尊的亲传弟子突破境界都会有这种危险的话我们普通修士更是不敢了……哎,沙陀裂空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复苏, 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呢?】
【等下楼上莫慌?云上仙尊道侣不是云天宗的大师姐吗, 我在云天宗的道友前些日子告诉我她才突破了金丹期, 爆什么体啊,又以及回楼上的,她的突破筑基入金丹期你家云上仙尊可没做什么贡献。】
【噢,你这个语气好像不太喜欢云上仙尊?】
【他又不是上品晶石, 不喜欢不是很正常?再是什么厉害来历本质上不就是男人?就烦看男人有话不说清和前任勾勾搭搭藕断丝连整那死出!】
【楼上某位好像知道得很多, 我太震惊了, 求更多!】
【好好的怎么就????】
【云天宗真是大喜大悲啊,好不容易得了神凤又得了个新的金丹期, 结果这才多久啊人就没了……】
【有没有可能是命运的齿轮在转动, 冥冥之中一切阻挡真龙和神凤的存在都会被规则清扫?】
【楼上, 在这种楼里还在磕龙凤我怕你不是有点癫?】
【建议版主查查楼上上,这种帖子还在恋爱脑泛滥磕西皮的,成分存疑我看像反串黑,说不定是个奸细值五个上品晶石。】
【话说回来,如果是云上仙尊的道侣没道理就这么没了啊, 那可是云上仙尊!恒月星辰!化仙期大佬,怎么会就让道侣这么没了QAQ?!!】
【……啊, 看看标题吧, 命星陨落。别说是化仙了,就是现在进化完全体真龙神君也救不回来啊,星盘都黯淡了吧?】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哎, 楼主扔了个标题就跑了,也不说为什么……算了等看看外版块有没有更新详细吧,这么大的事。】
【云天宗宗主可能要碎了。】
【真的要碎了的是宴几安吧?】
……
——够一个宗门陷入短暂的混乱。
谢允星拎着她那把比她人还粗的重剑从天而降,将姻缘树最顶端的树冠削平了,随之被重剑利落一分为二的,还有属于前世神凤与真龙的姻缘木牌。
木牌残骸落地,失去了光泽。
当事人早就化得灰都没了,自然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其他现象,有的只是一脸惨白站在树下的转世神凤,和空白如在周遭立起一道无形屏障的云上仙尊。
谢允星瞥了一眼云上仙尊手上还握着的那块木牌,也很是蠢蠢欲动。
无幽上前一把架住她,连“谨言慎行”都懒得提,因为他也正死死地盯着不远处同样的物件。
周围鸦雀无声,听闻消息赶来的弟子,有与南扶光关系好的,都忘了哭,呆呆地看着向来温柔如水的二师姐像是开了狂暴似的砍树伐木,那架势,眼瞧着就要去斩仙。
只见云天宗二师姐双眼通红,到底也没丢了礼数,转身斯文地向云上仙尊作礼,双目无焦距淡道:“得罪了,从小听老人言姻缘树一命不佑二缘,那时年少只当玩笑,没想到是真的,可惜这报应竟在扶光身上。”
那“可惜”二字可算是明目张胆、贴脸开大。
就是从头至尾云上仙尊都毫无反应,无论别人说什么,做什么,此刻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了她在说什么没——
只是稍稍侧过身扫了谢允星一眼,见她还虎视眈眈盯着自己手中那块属于他和南扶光的姻缘木牌,他动作果断地将其收入袖中。
好似多宝贝似的。
谢允星就差发出一声响亮的笑。
要不是此时此刻,她实在笑不出来。
……
——够及时读书看报的凡尘商人做出反应。
山门今日轮值弟子来报,说是山下奇珍异宝阁阁主前来拜访。
原话是:鄙人自然可不过云天宗山门,只是希望云天宗给个说法,贵宗大师姐与鄙人还有数笔交易,定金,尾款,货品,一团乱麻烂账等着清算……如今人被贵宗一系列骚操作整没了,这事儿总要给个交代?
……
——也够宴几安推算出南扶光命星陨落在西边,弥湿之地,大日矿山。
她是去取黑裂空矿石的。
她去之前曾经也第一时间来找他伸手要过,宴几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天他拒绝的时候,南扶光震惊又困惑的眼神原来在他记忆中依旧非常清晰。
黑裂空矿石是违禁品,但真不是什么了不得要毁天灭地的东西,他不给,不过也就是控制欲在作祟,鬼迷心窍——
我可以给你我想给的。
但你不能要你想要的。
就是他这莫名其妙的想法害死了她。
宴几安祭出羽碎剑,剑穗之上铜铃轻响,此刻却犹如牛头马面催魂铃铛,跃上飞剑,仙尊几欲急火攻心,此刻面白如雪,脸色极为难看。
他回头看了眼谢从:“我去西边,带她回来。”
谢从当然没有出言阻止,事实上云天宗宗主现在五味陈杂,遥遥望了眼大殿方向,上方有金色如霞光的光芒笼罩,那是他之前用术法点亮的安魂引渡梯,是修仙入道人士命星陨落后,可以对其星盘做的最后一件事……
传闻这个法术可以将亡者引渡到另一个彼岸。
但这种玄妙的说法至今无人证实,也许这只是给予生者一个安慰的借口罢了。
此时乱糟糟的人群后,鹿桑没来由的突然发出小声的惊呼,然后拨开人群,拼命挤到最前面,高高举起手拉住了宴几安道袍下摆:“师父,且慢!”
她这一拉,宴几安冷着脸垂首,目无情绪盯着被白皙的手死死捏住的衣摆。
谢允星再次抽出自己的重剑。
无幽微微蹙眉。
结果这一次最先动作的却是桃桃。
一脚踢开挡在自己面前的宗门师兄妹,桃桃大哭着问不远处面容姣好的少女:“‘慢‘什么‘慢‘,慢到日日大师姐的尸身被妖怪吞噬吗!她可是金丹期修士,结了丹,可好吃了!你安的什么心!自从你来了云天宗,大师姐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现在死了你还不愿意让人给她收尸么!神凤就是这个样子的话,我看那沙陀裂空树也未必是什么好东西,也就不用复苏了吧!”
小丫头的嗓门又尖又高,直喊得响彻云天宗上空,喊到最后大概已经不过脑了先骂了再说。
鹿桑被她吼得一副见了鬼的模样,触电一般松开了宴几安,漂亮的脸蛋由白转红至惨白,她狠狠咬住下唇:“我不是……我只是想提醒——”
桃桃:“你提醒个屁!”
鹿桑:“安魂引渡梯消失了。”
桃桃还想再骂,脏话到了嘴边突然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震惊地瞪圆眼回过头去看大殿方向——
安魂引渡梯只点亮于确定黯淡的星盘之上,一旦点亮,直至七七四十九日,其光不可灭。
除非期间星盘出现其他的异响。
云天宗九霄响彻龙吟,宴几安已化作苍龙第一时间往大殿方向赶去。
半空中,悬浮着他那被扔下后完全不知道怎么办的本命剑,挂着小铃铛的本命剑窘迫地摇晃了下,众目睽睽之下,到底是追着主人去了。
……
西岸,弥湿之地,大日矿山。
南扶光落在大日矿山土地上,土腥气,野兽尿液腥臊,这一次空气中还夹杂着一丝丝血腥气息……
熟悉的想打喷嚏的冲动。
南扶光非常迷茫,站在矿山外围墙根下,周遭还是暗得很,没有光源,她眨巴了下干涩的眼,脑瓜子嗡嗡的,没搞清楚——
她不是死了吗?
这是干什么?
怎么又回来了?
回溯?
地缚灵?
她成了地缚灵?
在死的地方无限回溯自己死时的场景?
她茫然转头,这时发现现场不止她一个人——
站在墙下阴影中,身形高大的男人正倚墙垂眸望着天边那轮皓月,不知道在思想什么。
是杀猪匠。
南扶光绝望地闭上眼,撇开头,于是等杀猪匠听见动静转头望过来时,只听见不远处的人绝望地捂脸,嘴巴里认真地叨念着:“少吃猪肉。流浪猫。抱回桃花岭。”
换了个悔恨语气,又是零碎的,什么“猫猫天堂”,“猪猪地狱”。
杀猪匠稍一转念,大概猜到了她在念叨什么,略有些无言地抬手摸了摸鼻尖,心想这时候笑的话,怕不是又要挨打。
于是他冷静了一下,才换上淡定的语气地说:“仙子姐姐,晚安。这里是修仙界,弥湿之地,大日矿山。”
捂着脸碎碎念的人猛地停了下来。
过了很久,那捂在脸上的手指往下拉了拉,本来就很大的眼睛这会儿眼眶被手向下的力道拉扯得更大了,那双黑色的双眸亮晶晶地看了过来:“你没死?”
男人还是没忍住笑了,“嗯”了声:“你没死。”
南扶光大脑停运几瞬,眨巴下眼,怎么可能呢?她清清楚楚,杀她的人手法老辣,知道修士致命弱点,她的识海被完全撕裂,命星陨落,这种程度无论是对修士还是凡人来说都是活不成的,根本没有一点能够抢救回来的可能性——
像是踩到她脑瓜子在高速运转个什么东西,杀猪匠没解释,只是长臂一伸,将她拉向自己。
与此同时南扶光耳边听见夜风送来一阵急促的清脆铃铛声响,犹如催命符,她头皮瞬间发麻,背后猛地冒出一片白毛汗!
她刚想说什么,一抬头看满脸肃穆的杀猪匠却下意识闭上嘴——
这人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力气,在那阵铃声逐渐逼近时,他轻巧一用劲,将跑在后面的她拖到自己跟前,一条胳膊干净利落地夹起她就跑!
带着一个人也不耽误他跑的飞快,二人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小建筑门前,他毫不犹豫一脚踹开门,把南扶光塞了进去。
巨大的灰尘卷起,南扶光惊天动地的打喷嚏声中男人也跟着闪身进入建筑,“吱嘎”发出不堪负重响的门在两人身后重重拍上——
那如鬼魅追随在后的铃铛声隔绝在外。
良久。
死一般的寂静,南扶光隐约听见一门之隔外有人清冷不屑地冷哼一声,铃声渐行渐远。
屋内。
背靠门被压在门上,南扶光微微转头看着撑着门压在自己身上的杀猪匠,后者此时微俯身,透过门缝缝隙往外看……
这样的姿势让他离她很近,她不费吹灰之力便能看清他线条清晰、弧度完美的侧脸,他唇边温热的呼吸尽数喷洒在她耳尖。
屋外的铃声彻底消失,男人才仿佛松了一口气,蹙起的眉眼放松后,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永远好脾气的模样。
“走了。”
他说着,不动声色拉开两人的距离。
南扶光没第一时间搭理他。
刚才发生的一切说明她之前被人一镰刀撕碎识海绝非幻想,死前铭记于心的铃铛声已足够货真价实,化成魔音她亦可分辨。
——到底怎么回事?
在她无声的逼问中,杀猪匠倒不多废话,在腰间钱袋(这都是之前南扶光给他的)拿出一样东西,塞进她手里。
屋内比屋外更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然而凭借手中触感,她还得摸出这是她的那个“猫的第九条命”。
记忆回到不净海上续航前进的十二翼舟短暂闲聊。
【“‘猫的第九条命‘。”南扶光指了指他手里的那个小东西,“是个时间扭转器。”
她抬了抬下巴,语气变得有点儿骄傲:“我小时候做的。”
“如今地界文明的发展进度是,他们可以分辨一、二、三维世界,并认识到在三维世界里,时间是流动性的,是不可控的。”
南扶光道。
“但在修仙界和凡尘界,空间与时间是双向可控的——修仙入道者可以通过折叠空间的方式来控制时间。”
“听上去很了不起。”不咸不淡的评价,“恕我直言,真如你所言,三界六道的成就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因为这实际上并没有那么伟大,可控时间的长短却又是不可控的,当人们试图人为延长可控时间,就会毫无意外地造成空间折叠的坍塌……哪怕只是时间扭转器这种半柱香以内的短时间扭转,也具有极大的危险性,没有人能说清穿越时间间隙过程中会发生什么,这件事总体带来的弊大于利,并不符合当前修仙界与凡尘界的发展需求!所以这项技术的进步缓慢。”
南扶光戳戳男人手中的“工艺品”:“拧一下它屁股上的某一条尾巴,就可以回到大概半炷香时间之前,那条尾巴也会跟着消失。”
也就是说这玩意一共能用九次。
它只剩下八条尾巴,是因为南扶光在它被捣鼓出来的那一天就用过一次,那时候她还小,对时间与空间概念都没有太大的敬畏,然后就被教做人——
虽然当时她只是被撕掉了一片指甲,但这并不妨碍还是幼年的她躲在云上仙尊的怀里哭得山崩地裂,有强词夺理嫌疑地大骂她的师父,为什么把这么危险的原材料交给她。
宴几安对此的解释是,因为小时候的南扶光太笨了,他怕她好好走着路都会掉进猎人的陷阱里,如果有一天不小心掉进去了,倒是可以试试用上这个时间扭转器,把自己从陷阱里捞出来。
南扶光没笨到像熊一样走路不看路,所以这个扭转器她再也没用过。
一直放在乾坤袋里落灰。
“这东西能派上用场。”
杀猪匠一边说着一脸平静地把这东西还给她——他这个波澜不惊的样子,南扶光还有点不习惯。
对方对此毫无贪念的模样也让她有点吃惊,毕竟就连书店老板也能对区区一个乾坤袋大发感慨,这杀猪的却表现得好像对一个伟大的时间扭转器毫不在意?
哪怕是仙盟的玄机阁工匠都不一定能独立造出来,别说是一介凡人屠夫,通常修士见到这玩意第一反应也应该是流着口水崇拜地望着她……
这人怎么一点反应没有?
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东西多稀奇?!
他作为四肢健全、听说读写能力都没问题的人类,能给他人的情绪价值难道只有那六块腹肌和好看的脸吗?
“你说说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
拇指差点给手中小狐狸的脑袋掰断,南扶光一边问,一边心想你最好能说点儿好听的话。
“当你掏空了口袋给黑山早市的骗子却发现对方半块黑裂空矿石都掏不出来还用缩地尺跑路的时候。”
“…………?”
“嗯?你不会以为开在仙盟管辖眼皮子底下的黑山早市里全是真情实感在顶风作案的犯罪分子吧?”
“……”
“是骗子——十个里面九个半是骗子,买到假的矿石都算对方在走心地骗你了。”
“…………”
“你这是什么表情?吾穷没告诉我这趟的任务是带一张白纸上墨山火海去春游,早知道跟她说要加钱。”
“我只是不想以最大恶意揣测别人。”
“撒谎。你根本没有揣测过这件事。你想的是赶紧买完走人还能赶上宗门的晚膳。”
“……闭嘴。”】
回忆倒放结束。
南扶光:“……”
这个死杀猪佬,居然聪明的打开了她给他的乾坤袋,从里面把这个时间转换器找出来用了。
“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被那东西砍得七零八落,血流一地,没气了。”杀猪匠解释,“逼不得已,用掉了一条尾巴……但我觉得你应该不介意。”
南扶光现在简直可以化身作一本《十万个为什么》。
满脑门的问号。
她思来想去挑个最直接的问:“这东西放在我的乾坤袋里,乾坤袋经过滴血认主,非主人活络血脉不可开,哪怕你手沾满了我尸体的血也不行,你上哪来的我的血——”
杀猪佬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沾了一点血点白色手帕,在她眼前晃了晃。
南扶光:“……”
“下一个问题,杀猪的。”南扶光面无表情地问,“你他爹的是不是在套路老子?”
“没有。”
又是那种讨人厌的语调,尾音拖拽,语气非常无辜,他的唇角完真诚地勾了起来。
“骗人要下猪猪地狱,我不想去。”
第25章 叛逃者变成狐狸
南扶光想把杀猪匠按在地上捶, 但她知道现在并不是干这个的时候。
外面那个拿镰刀的随时都可能回来,如果他真的是她猜想的那个人,那么只要他想,她和杀猪匠一个都活不了。
可能给人家当开胃菜都不太够。
——若没有猜错, 屋外那位催命阎王的名字叫段南。
段南和段北是一对双胞胎, 这一对双胞兄弟在整个修仙界非常有名。
他们自小被仙盟现任盟主段从毅收养, 养在仙盟,不过比南扶光大不了五十岁,却是修仙界修士各个境界的最低年龄记录保持者。
——这兄弟二人身世也崎岖得很。
他们是某位女修与凡人结合的产物,具体详情因为口口相传早已没有靠谱的版本, 大概就是落难的女修和强取豪夺的年轻山大王。
而不幸的是, 这位女修本质上和黑山早市的守门人描述的女修画风是一样的:被凡人亲一下她们恨不得把嘴扒掉一层皮, 更勿论肮脏苟且而来孩子。
孩子诞生后,女修杀此卑劣凡夫俗子证道, 又察觉两个孩子都是天生单灵根, 修仙入道圣体, 果断毁了他们的识海,最后抽身离去,再也没出现过。
仙盟盟主段从毅得知消息,觉得他们可怜,将他们收养, 不计其数的珍贵丹药、法宝往里砸。
最后……
仙盟获得顶尖杀人利器x2。
十二岁初生识海,十三岁入道, 十四岁炼气初期, 十五岁突破入筑基,二十五岁时南扶光还抱着云上仙尊的大腿要糖,人家已经修成金丹, 加入「翠鸟之巢」……
七十岁时已经是仙盟尖刀组织的佼佼者,七十一岁突破金丹末期,成为在这个时代已经能够在修仙界横着走的元婴大能。
传闻兄弟二人因为识海破损后的药补,身体变异,痛觉丧失,体能增强,五感几乎至大圆满,头发与毛发均褪色为银白,双目金黄瞳眸……兄弟二人如同草丛里最阴的毒蛇,咬住了敌人,就轻易不会撒口。
弟弟段南手中有二阶仙器赤怒鬼头镰,哥哥段北则坐拥四阶神兵奇门遁甲盘。
假以时日待他们突破元婴末期迈入出窍初期,遇见这兄弟俩,就算是化仙期的宴几安怕不是都得喝一壶。
段南应当是被仙盟派来驻守大日矿山的,然后将南扶光当成了贼。
虽然她确实是。
被这人一击必杀,南扶光死得不算丢脸。
……但她也不想再死一回。
南扶光一想明白整件事大概来龙去脉,果断伸手进自己的乾坤袋开始试图掏点儿有用的宝贝出来,她现在万分地想念被她扔进净潭的黄金锁子甲之类的防御性防具……
掏半天,她终于从乾坤袋里掏出一张黑金符箓。
这个今年除夕宴几安随手写了递给她当年礼的符箓——
阴阳镜像界。
此符箓强大到可以模拟出一个秘境,秘境将直接切割现实为表世界与里世界。
表世界为现实世界,里世界则为现实世界一比一的大型投影,人们可以在里世界不受干扰地进行一系列操作,如练功、切磋、避世……或者是逃难。
实乃保命神器也。
现在就是保命的关键时刻,南扶光正想把符箓用了,这时候身后伸出手,抽走了她的符箓。
杀猪匠修长的两根手指夹着那张符箓晃了晃,往屋内那破烂的椅子上一坐,就像在凡尘界街边摆摊算卦最混不羁的那种假道士。
“别浪费。”
他说。
“只要你不出去,刚才那个东西就不会进来。”
他语气十分肯定,且没礼貌。
南扶光转身,上下打量面前好整以暇坐在那的男人……除了看上去有些疲惫,他可以用状态完美来形容,头发丝都不带乱一点的。
对哦。
“大家都是外来入侵,你怎么没事?”
杀猪匠微笑着纠正:“我是被骗进来的。”
南扶光额角青筋跳了跳,又想打人了:“你还觉得挺光荣是吧?”
为了不真的被打,杀猪匠还是诚实地说起了自己的经历,他确实是见到了胸前带着半朵快要凋谢的红花的人,对方手上也确实是有黑裂空矿石,但是他只给杀猪匠看了一眼,说要更多的必须跟他去更隐蔽的地方。
他说的地方是大日矿山的矿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杀猪匠留下一张纸条给小姑娘转达南扶光便跟着去了,那个时候夕阳将落,正好还有半个时辰要过申时。
杀猪匠稀里糊涂跟着进入矿区(原话)那人就变法术一样的原地消失了(还是原话),只留下了那朵半谢的小红花(杀猪匠说着掏出来给南扶光展示了一下,那个“被骗纪念品”被他随手揣衣袋里弄得皱皱巴巴,花瓣掉光了只剩个花心),他找不到人只能满矿区闲逛找出口,然后在接近酉时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迷路了。
好在此时遇见了身着蓝色矿区工服的好心人,见他一身外乡人的衣服,也不算特别惊讶,只是问他怎么进来的。
“我告诉他,我被骗进来的,他看上去并不意外。”
“……”
好心人果然好心地告诉他,过了申时就不能在屋外逗留——
“他说,会死的。”杀猪匠鹦鹉学舌,“监护者会杀死我们。”
整场对话直白且高效得似乎一句废话都没有,南扶光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好。
“不穿矿袍在外游荡,会死。申时之后,既非采矿时间待在室外游荡,会死。”
杀猪匠掰着手指,像是很欣赏这里的严谨企业文化。
“和你们云天宗没什么区别。”
“……胡说八道。云天宗没有不听话就杀人。”
后来,杀猪匠跟着那位好心人回到了房间里。
“我说稍晚时我还会有朋友要来。”
杀猪匠以一种“我朋友也会来玩”的轻松语气。
“他提议如果你也不知道矿区规矩我最好是守着你,在你出现的第一时间将你带入房间,就不会死……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来,又不能到房间外墙边蹲着等,只能尽量听墙根的动静——”
杀猪匠眉尾耷拉下来。
“我是凡人,听力没那么好,所以等我听见那个东西行动时的铃铛声响起又消失后赶到时,你已经死了。”
南扶光有一种自己死得既冤枉又不太冤枉的感觉。
她当然心有怨念自己为了个莫名其妙被拐卖的笨男人死了一回这种黑历史——
但人家说得很对:他是凡人,他尽力了。
……
他们很可能出不去了。
那个段南似乎在他们进入房间后,真的离开了且没有再回来。
也就是说,申时之后任何人不得在大日矿山内走动,包括非这个矿山的任何人员,他们需要在房间待到……也许直到第二天开工?
“等天亮我去找矿区监护者说明情况,我们就离开这里……黑裂空矿石的事我再想办法。”
杀猪匠闻言,露出个无言以对的表情,就好像刚才南扶光告诉他,她已经做好准备去自杀。
杀猪匠:“明日天亮我们自己找出路,你不要去找矿区的人……凭什么你违法犯罪想要走私黑裂空矿石嚣张地舞到他们眼皮子底下他们还能安然把你送走甚至不上报「翠鸟之巢」?修士到底修道还是修佛?仁慈到这个地步佛祖都得把雷音寺让出来给这群道士住……这是诱敌深入,钓鱼执法。”
南扶光:“违法?犯罪?嚣张地舞到他们眼皮子底下想要走私?……你用词一直那么难听吗?”
杀猪匠:“严肃情况下是这样。改不了,你忍忍。”
南扶光:“……”
杀猪匠:“别去找他们。”
南扶光:“不是还有七条尾巴吗?”
杀猪匠:“……”
南扶光瞅着杀猪匠,认真想了下,半真诚地问:“还是你很想留在这挖矿打黑工?说起来有契约的大日矿山矿工听上去确实比当杀猪匠稳定和有保障一些。”
杀猪匠:“你不要侮辱我的职业。”
南扶光震惊了:“什么职业?”
杀猪匠:“……”
……
两人相对无言地围着一张桌子坐到天亮。
严格的来说是南扶光围着一张桌子坐到天亮,因为后半夜杀猪匠趴在桌子上睡得挺香的。
辰时一到,这人才从美梦中醒来,满脸迷茫地站起来活动了下筋骨,又从水缸里找到干净的水清洗了下脸……
整个人完全睡醒,他双手撑在水缸上,回过头看着身后,南扶光正从乾坤袋里掏出“猫的第九条命”,并把它郑重其事放在桌子上。
水珠顺着男人侧颜滑落,他停顿了下,晨光中,垂下睫毛在眼皮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南扶光说:“别废话。”
眉尾动了动,抬起眼,杀猪匠脸上定格在一个无奈的神情上:“我还一个字没说。”
南扶光用一根手指把桌子上的小狐狸往男人那边推了推,站起身往外走。
……
“吱呀”一声打开房间门,这还是南扶光第一次看见大日矿山的真实面貌。
晨光熹微中,一改夜里阴森森的景象,建筑看上去突然变得在普通不过的一座座土房。
依然高耸的山不再像漆黑夜里那样具有压迫感,只是一座座普通的山而已,在几座山的后面,有一道运输矿石的铁轨从看不见的地方延续出来,身着蓝色采矿服的人们三五成群推着车往外运输,车里堆满了南扶光想要的黑裂空矿石。
通体呈黑色晶体状的矿石在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有宝石一样的质地。
运输的工人不说话,整个矿场只有他们沉默的喘息和矿车滚过铁轨发出刺耳声响,除此之外唯一的人声,便是时不时冒出来的“在干什么”“动作快点”的催促声。
——这种声音来自站在铁轨旁的另外一群人。
这群人身着黑色道袍,腰间挂着缩小矿灯造型的腰坠,腰间统一配着长鞭……
要找到他们并不难,要被他们发现也并不难。
清一色的蓝色矿物运输工矿袍中,南扶光身上的浅色衣衫十分显眼,最开始是几个运输工看见她,大约是太久没见过误入的外来人,他们纷纷露出一点儿惊讶的目光,面面相觑……
却意外的陷入沉默,没人吱声,也没人上前搭讪。
直到其中一名监护者察觉不对转过来,看见南扶光第一秒蹙眉,下一瞬人已经到了她的跟前:“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不穿矿袍?”
这人大约中年,嗓音粗哑,修为最多到炼气末期。
这人动作敏捷,且明显未受到笼罩在整个大日矿山禁制阵法的制约……南扶光内心盘算,想必昨天杀猪佬穿着外面的衣服所谓的“闲逛”并没有那么悠闲,虽然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方法,但他确实成功避开了监护者们。
此时面对质问,南扶光只说自己是来自云天宗的修士,途经黑山早市,听闻大日矿山就在附近,前来看看,没想到误入矿区。
那监管者迟疑地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大约是没看出她是何等境界的修士,他问:“你真的是修士?”
别人通常都不太能看出南扶光的境界,正如她至金丹期宴几安那样比她高了几个境界的人也看不出来……她犹豫了下,“是新拜入云天宗的弟子,还未到炼气初期呢!”
监护者的视线定格在她腰间的乾坤袋,确实是云天宗统一配发的普通款式……若是凡人,能用的起乾坤袋的非富即贵,眼前的年轻人无论如何看上去跟这四字似乎都不沾边。
非富即贵的凡人也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监护者点了点头,冲着南扶光勾勾手,示意她跟上。
一切过于顺利。
顶着周围人好奇的目光,南扶光跟着那名监护者,开始盘算什么时候告诉监护者她还有一个小跟班,是个凡人,如果要走她得把他带上……
就在这时,突然身后暴呵一声“看什么看”,紧接着是“噼啪”一声刺耳巨响,痛苦的惨叫声响起,南扶光吓了一跳回过头,发现是在铁轨边,一名矿工扶着矿车倒下!
他背后被鞭子抽的皮开肉绽,鲜血汩汩涌出,站在他旁边的修士监护者不仅没有对他出手相救……
他手中握着鞭子,脸上带着不屑,他甚至就是那个施暴者。
在他们周围,其他的矿工看着吓坏了,没人敢上前帮助那个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矿工,他们只是一瞬的迟疑后,立刻埋头继续运输自己手边满满的矿车。
南扶光脑子“嗡”地一下炸开了锅,脚步下意识地停住了,想要往那边走……
这时候,手腕被一把捉住,相反的力道拉扯她,她回过头,是带路那名监护者,哑着嗓子道:“别多管闲事。”
“可是《沙陀裂空树》规定,在任何环境、任何情况下无故伤害凡人那都是——”
“不是无故伤害。刚才他偷懒了,所以挨打。”那监护者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偷懒不该受到惩罚吗?”
“可以罚薪,扣奖金,取消假期……”南扶光震惊地说,“但修士不得伤害凡人。”
那名监护者不说话了,一双浑浊的眼突然下沉变得幽深,透着让人浑身不舒服的阴冷,“这行为是不对,你可以出去后给仙盟写信投诉,相信他们会派人下来整改。”
他一边说着,一边笑了,露出一口尖锐不整的黄牙,还有猩红的牙龈。
“记得去啊,”他说,“一定要去。”
……
一炷香后。
大日矿山,房间内。
重新到面对一宿的那张破烂木桌前,南扶光双眼放空至少沉默了又一个一柱香的时间,才幽幽地说:“这地方不对劲。”
在她的面前摆着那只雕工讲究的小狐狸,不同于之前,现在小狐狸又少了一条尾巴,只剩下六条。
背部那种被人劈开的疼痛好像还在,骨头和血管里的血液奔腾都引发隐隐作痛,但她知道其实都是错觉……
刚才,她又死了。
又双活了。
立在她身后的男人抱着胳膊,没说话。
南扶光自顾自地说了自己的经历,她找到了监护者,目睹了一些不和谐的、违反仙盟律法的暴力行为,然后那个监护者真的将她送到了大日矿山唯一的门前……
她跟监护者详细描述了杀猪匠的身高、体型和外貌,对方点点头,告诉她让她出去后在门前稍等,他们找到人就把他一起送出来。
至此,因为方才他们对待矿工的行为简直像对待牲畜没有区别,南扶光不是没有怀疑他们会按照约定真的把杀猪匠送出来,她决定不走远,如果到时间她还没有看见人,她就准备再翻墙回去找人。
但她最后没得到这个机会。
因为她自己都没能走出大日矿山的大门。
在距离大门一步之遥的地方,她听见了熟悉的、令她下意识骨子里一阵阵发寒的铃铛声……
然后。
她死了。
再一次地。
“是从背后,一击必杀的方式。”南扶光放在膝盖上的手握拳,“还是那把赤怒鬼头镰。”
大日矿山明面上只有穿黑色道袍的管理人员,姑且认定他们是杀猪匠说的“监护者”。
现在看来,大日矿山确实还存在着另一个更高级别的管理层,如若叫他“监管者”,很显然,这个“监管者”握住了整座大日矿山区域的杀伐权。
就是那个段南。
南扶光停顿了下,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杀猪匠,紧接着更像是自言自语重复:“这地方不对劲。”
杀猪匠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合适摆出什么表情……
满脸遗憾?
深表同情?
“哎,我——”
“你敢说‘我早就告诉过你‘试试?”
“……”
杀猪匠悻悻摸了摸鼻尖,把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吞回去,但也实在是没有别的想说的了,于是他只能微笑着说“好的”,然后乖乖地闭上了嘴。
南扶光虽然满肚子疑惑,大脑里疯狂响着警铃告诉她这一切不对劲——
但与此同时,理智也在告诉她,这种“不对劲”并不是凭她自己可以得到答案的,好奇心害死猫,更何况现在猫是只剩下六条命的半残血。
她告诉杀猪匠:“我们得赶紧走。”
杀猪匠说:“好的。”
她还告诉杀猪匠:“我们按你昨天说的,自己找找出去的路——”
杀猪匠乖乖点头的趋势稍微停顿了下,显然突然变得有点犹豫,“自己找找出去的路”这还是不是一个好主意。
但南扶光已经行动了,她干脆将“猫的第九条命”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然后伸手拽了下杀猪匠的袖子,示意他跟上,自己则推开房间窗户,干净利落地翻窗爬了出去。
这次连正门都不走了。
等小心翼翼绕过所有的监护者,天空破晓,阳光彻底从云层后露出头,又是烈阳高照的大晴天。
南扶光叉着腰,与杀猪匠站在矿区外墙墙根的阴影下,却是一点儿也感觉不到温度,她指了指那堵并不高的围墙:“爬吧。”
杀猪匠“啊”了声,显得不太情愿。
“快点!”南扶光蹙眉,不知道他在磨叽什么,“我爬这东西只用三瞬息,你什么水平就不得而知了,所以你先上,若是掉下来我好接着你!”
杀猪匠心想她若是男子这辈子怕是都讨不着媳妇儿。
而且他担心的完全不是谁先爬这堵墙的事。
很是忧愁地看了眼南扶光挂在脖子上的那个时间转换器,他今天叹气的次数未免太多了,再次重复叹气的动作后,他轻轻一跃,借着墙壁某处拇指大凹陷为着力点,便如壁虎般娴熟地挂在矿区外墙一半某处——
站在下面看着他动作的南扶光有点儿惊讶的挑了挑眉,正想夸他比想象中有用一点儿,结果刚张嘴,脸上的调侃就被恐惧代替。
她看见杀猪匠挽起的袖子、暴露在阳光下的皮肤上以异样的速度迅速生长出一片红色的毛发!
那毛发越来越密集,连带着他的手也开始退化,握惯了杀猪刀的手在变尖,伴随着毛发迅速在他全身蔓延,一路从衣领下方覆盖颈部,他的面部也在发生变化!
嘴变尖,耳朵拉长——
当他死死扣在墙面的手变成爪子再也无法借力,从高空坠落。
站在墙根下,南扶光条件反射地张开双臂,满脸懵逼地稳稳接住从半空中落下来的赤红狐狸。
狐狸“扑通”落在她怀里,巨大的冲击让他们在地上滚成一团——
南扶光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感觉在她怀中的生物一顿乱拱,伴随着尖锐的、反抗情绪饱满的狐鸣,肉垫结结实实地踩在她的脸上,狐狸毫不留情蹬了她一脚。
第26章 宴几安:情郎?
为了防止矿区内旷工逃走, 墙体设下禁制,爬墙会变成狐狸。
南扶光狼狈地从泥土地爬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抱住怀中动来动去、准备跟她死犟到底的狐狸,狐狸情绪过于激动, 几次差点挣脱她的怀抱掉到地上去。
“嘘, 嘘!别叫!”
南扶光拼命摁住它的脑袋, 见它还不老实,又用安抚小狗的方式去挠它的耳朵——而这一切显然都是无用功,只换来了怀里小畜生更加激烈的各种不配合,她已经蹭了一身的狐狸毛。
等一人一狐均累得气喘吁吁, 阳光之下, 红色的毛发飞的到处都是。
毛茸茸的生物仿佛一刻都停不下来, 这会儿它坐在南扶光怀里,疯狂地伸爪子去扒拉她脖子上挂着的时间转换器。
急得就差开口说话了。
南扶光一把摁住它的爪子:“等会儿, 还没死人, 不着急用它——”
小狐狸发出尖锐的爆鸣。
南扶光:“……”
南扶光:“我突然发现, 其实你做人的时候脾气还挺好的。”
狐狸硬转了个身,大尾巴像毛鞭子似的抽打南扶光的下巴,白色的尾巴尖差点儿戳进她的嘴巴里。
……
南扶光情绪极其低落地抱着情绪同样极其低落的狐狸火速回到房间。
一人一狐大眼瞪小眼,虽然不能对话,但不约而同地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我们出不去了”这个事实。
最离谱的是他们说不上这件事该怪谁, 严格分配一下好像每人分个五成的责任一点毛病都没有。
外面还有个拿着二阶仙器的元婴大佬守着,南扶光自己被禁制封印了识海, 眼下能做的事不多, 只能在屋子里到处翻找试图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
除了一些放在柜子里还算干净的被子和水缸,什么也没有。
突然从窗户那边传来“喀啦”轻响,南扶光吓了一跳, 转过头时,原本蹲在桌子上的狐狸跳到了她的脖子上——一人一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像个奇行种,窗户开了一条缝,外面的人一只眼睛望进来,似乎是被他们的形象吓了一跳。
南扶光不耐烦地把吱哇乱叫的狐狸从头上拽下来扔到地上,俯身看出去发现窗户外站着个身着运输区蓝色矿服的小女孩,扎着麻花辫,脸上脏兮兮的,此时她与南扶光相互对视片刻,从刚才的惊吓中反应过来。
“狐狸不能在屋子里。”她说,“狐狸是叛逃者,狐狸在屋子里,监护者就会进来。”
南扶光震惊地望着她,“你是谁?”
“路人。”
“你怎么发现我们的?”
窗户缝隙下,小女孩露出个匪夷所思的表情:“你们不会以为你们刚才很安静吧?”
“……”
等南扶光做出反应之前,小女孩又重复了一遍,让她赶走狐狸,听到南扶光说“没事这狐狸不咬人”,她“啪”地一声,把窗户关上,消失了。
“她让我赶你走,你说说看。”
她伸手揪了下狐狸的尾巴,突然毫无征兆地换了个话题。
“之前死了两次,我的命星应该来来回回熄灭又点亮两轮,那动静怎么想都应该不小……云天宗的人发现了吗?他们会来找我吗?”
狐狸“吱”了声,裂开长吻,露出森白的牙,那大概是个嘲讽的表情——
“什么表情,云天宗又不是只有宴几安。”
狐狸眯起眼,正想再发出点刺耳的声音,一抬头,却发现坐在炕边的小姑娘蜷缩成了一团,下巴放在膝盖上,很可怜地挤在墙角睡着了。
狐狸:“……”
……
南扶光昨夜一宿没合眼,这会儿在无力和绝望中终于扛不住,疲惫至极地睡着了。
梦境总是光怪陆离,不缺被屋外扛着二阶仙器的元婴大佬追杀场景,换一个地方她应该很崇拜段南,觉得他断情绝爱,一心修道简直帅飞了……可惜现在她就像鸡仔似的被他杀了两次,对他及其脚上的铃铛应激,光梦里听见都让她冷汗浸透一背。
梦中千钧一发之时,段南的镰刀刀刃距离她的细脖子就差一根发丝的距离,云天宗的人来了——
宴几安从天而降,旁边还有个谢从,谢从质问大日矿山怎么敢扣押云天宗的大师姐做矿工,大云天宗一共就俩年轻的金丹期修士,各个都是宝贝,少一个身为宗主的他都活不成。
宴几安抬手便将段南摁在了地上。
云上仙尊还是那副高不可攀的模样,垂眸,目无情绪对段南道:南扶光乃本尊道侣。
最后梦境变成了脚边的狐狸又变回了杀猪匠,黄昏即将降临,他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在与之前混乱梦境截然相反的宁静中。
他站在炕边俯身,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晦暗光线中情绪不明,人影晃动,男人拎了床不算干净勉强能保温的薄被,扔在她身上。
南扶光恍恍惚惚中醒来,发现自己身上果真盖着一床薄被,吓了一跳……
一低头发现毛茸茸的狐狸蜷缩在她脚边,脑袋埋在大尾巴里睡得正香。
窗外黄昏已至,分不清时辰。
亦听不见一点儿除了小狐狸呼噜声之外的声响,万籁俱寂。
……
直到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重重一脚踹开,外面站着几名身着黑色道袍的人,为首那人飞快探视一览无余的房间内一眼,笑着对身后的人说:“看,我就说了,这里有狐狸。”
正如那个小女孩说的,监护者真的来了。
身着黑色道袍的人甚至懒得问南扶光是什么人,为什么没有穿矿袍出现在大日矿山,他们跨越了被视作三八线的门槛。
“好久没进房间了。”最先进来那人说,“有点怀念。”
那带着一点笑意的腔调让南扶光身上白毛汗都立了起来,一把操过脚边冲着监护者竖起毛低声嘶叫的狐狸塞到身后,她以一种防护性的姿势站了起来——
来人大概没想到她是这种反应,挑起眉上下打量了她一圈:“你在房间里,按照规矩我可以不管你是什么人,这事跟你没关系,把狐狸交给我们,我们就走。”
南扶光:“?”
她死死地挡在狐狸前面。
站在门外的人不耐烦了,他喊了声“五一”,大概是屋里这人的名字,让他动作快点,别那么多废话。
“五一”连忙应了两声,抽出了腰间的佩剑——这人也是个剑修,最多炼气末期,佩剑也就是寻常货色甚至不如云天宗统一派发的青光剑。
取消禁制这人不够南扶光一根手指头就能碾压,这会儿她却如临大敌,青光剑唤不出来,她只能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寻常匕首,匕首在手掌心打了个转,干净利落地反手被她握在手里。
这时那人终于看见她的乾坤袋了,有些惊讶:“你是修士?误入此地?怎么没来找我们送你出去?”
找过了。
被骗了。
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南扶光一肚子火,在那人还在话很多地问东问西一瞬间扑出去,一个倒挂金钩踢中其手腕,踢飞了他手中的剑!
那人惊呼一声,下一瞬只感觉到肩膀一疼,背后遭到重击,整个人被重重掼压在门边墙壁上!
墙土“哗啦啦”往下掉,雪亮的匕首“啪”地扎在他耳朵边,看似纤细却异常有力的胳膊坚硬的骨头狠狠压住他喉咙最脆弱的部位——
“滚出去。”南扶光面无表情道,“狐狸不会交给你们。”
一群身着黑色道袍的修士里有剑修也有符修,房间内电闪雷鸣,刀光剑影,乱作一团!
南扶光用不了法术,但身法还在,加上乾坤袋内基础防御性符箓还能派上用场,四五个炼气期监护者,短期内居然也没碰着她一分一毫!
直到终于有一个监护者一把捉住狐狸,狐狸挣扎间将他的左眼皮子咬了个对穿,那人尖叫着,一人一狐缠斗间从窗户滚出窗外!
南扶光心头一紧——
果然下一瞬,她听见了熟悉的铃铛声。
跟着翻出窗外,一轮皎洁圆月从云层后冒出,繁星还掩盖在黄昏火烧般云层之下,是日月同辉。
赤怒鬼头镰之刃泛着冰冷寒光,南扶光手握匕首,随之整个人气势猛地紧绷比方才凌厉更甚!
“申时之后,不得外出。”
元婴期修士的嗓音还带着少年特有的嗓音,毫无情绪起伏地重复着这里的规则。
“狐狸是非法出逃者,监护者有权处理,狐狸交出来,给你个痛快。”
狐狸刚刚将一名监护者挠的血肉模糊,这会儿犹如一团火向着南扶光扑过来——
南扶光反手接住它,狐狸蜷缩盘在她的脖子上,发出警惕鸣叫。
“交出来?然后呢?你们会把狐狸怎么样?”
半空中,修士脚环铃铛轻响,长长的镰刀破风打横。
“无可奉告。”
在镰刀迎面劈来时南扶光抬手,终于与元婴期修士有了第一次正面的交锋——
“呯”一声刺耳金属碰撞划破夜空,火星四溅!
南扶光手中匕首曾经浸泡在加固强化符箓中,非宝器却也非凡品,然而面对二阶仙器自然脆弱如地摊货!
一接刃下,匕身碎裂!
南扶光整个人被硬顶后退数步,一击分开,她此时整个人都不着痕迹地开始颤抖,虎口发颤,她扔掉手中碎裂的匕首……
根本毫无胜算。
我打不过他。
不止是境界的压制。
我现在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一系列的想法涌入脑海,身体的颤抖更具象化,脑子一片空白,无声的恐惧笼罩了她:怎么办?
就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拢住的蝼蚁一般渺小,前面两次出其不意被他杀死,反而没有此时正面对面时那样巨大的压迫窒息……
呼吸频率乱了一息。
赤怒鬼头镰在段南手中灵活地划了道弧,他有些惊讶:“你是修士?”
南扶光微微仰起头。
被那黑白分明的明亮双眸盯住的瞬间,手执镰刀少年有短暂一顿。
也可能是方才那短刃相接稍带来一些意料之外,段南难得话多了一句,用的提醒的语气:“狐狸是凡人变的。”
“你们还知道狐狸是凡人变的!”南扶光说话时,听见自己的牙齿不可避免的不受控制,碰撞发出细微声响,“你们要对它做什么?凡人脆弱,修士得沙陀裂空树祝福应当善待凡人!你们这样还有没有王法,你们这是践踏《沙陀裂空树》律法规则!””善待?”段南打断她,似十分不解她在激动什么,“你又不是凡人。”
南扶光尚未来得及消化这句充满了困惑的反问——
什么东西。这人法盲吗?!
“狐狸是叛逃者,狐狸必须死。修士,别挡道,挡道者也要死。”
冰冷的声音响起,凛冽冰冷的杀气从天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那镰刀动作很快——
快到南扶光意识到其实方才段南第一击试探性的留有余地。
快到南扶光手伸向乾坤袋之前,那镰刀的刀刃已经到了她的脖子跟前。
快到南扶光颈脖处温热皮肤碰到如寒冰冰凉的镰刃,好像只用了一瞬息。
乌金西坠,夜幕降临。
昼与夜交替的时间,有人称之为逢魔时刻。
喉咙被隔开的疼痛反而不值得一提,一切都很快,相比之下裂开的伤好像反而带着一点点奇妙的瘙痒——
血液从温热奔腾的血管中喷涌飞溅,涌上喉头的腥甜与溺水窒息感让她想找个人说一句“我好像呛着了”,但她知道实际上自己一点声音都无法发出……
眼前是血红的一片。
毫无动静的识海再次被撕裂,浑身血液逆流带来的冰冷让南扶光忍不住的颤栗,无论死多少次她都没办法从这种灭顶的恐惧中回过神。
倒下的时候,她看见头顶的天空变了颜色,皓月将阳光吞噬,苍穹夜幕坠入,旷野星垂。
南扶光想到了之前那个感官模糊的梦。
可惜了……
梦终归是假的。
云天宗的人始终没有来。
……
“好像鬼打墙。”
男人慢悠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现在在认真思考我们今天还能不能正经走出这间房间。”
南扶光没搭理他,从刚才回来这个时间段,杀猪匠就从狐狸变回了人类,这大概就是时间转换器不稳定性带来的结果。
南扶光正死死地盯着面前桌子上摆着的雕刻小狐狸,现在它只剩下五条尾巴了——
不算第一次做出来的时候就被她浪费掉的一条尾巴,它原本一共有八条尾巴。
第一条尾巴掉在昨晚她刚入矿区。
第二条尾巴掉在她轻信修士帮助修士,主动找监护者自投罗网,被段南从背后阴了一刀。
第三条尾巴掉在刚才,房间内有狐狸,房间不再作为安全屋,监护者闯入,监管者猎捕。
十二个时辰内,三次毙命,动手皆是大日矿山监管者段南,一击即中。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南扶光说。
“是啊。”
“他们可以正常催运识海,这对我不公平。”
杀猪匠闻言,叹气:“偶尔也不用那么依赖修士身份吧?”
那不然呢?
南扶光瞪他,他却站起来,推门走了出去。
“我去想想办法。”
南扶光:“?”
申时之前,赶在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于矿区照耀殆尽,杀猪匠回来了,手里还捧着两套矿袍,一套蓝色的,一套黄色的。
南扶光:“……”
原地跪下穿上矿袍开始挖矿以表屈服。
这就是她的神仙队友想到的办法。
从今往后他每杀一头猪都是在残害同族。
杀猪匠把那套蓝色的给南扶光,伴随着衣服还有癸叁叁壹柒的编号,顶着后者投来一言难尽的目光,他成功地做到了视若无睹:“这个矿区分为运输工和采矿工,我是丁肆肆壹捌……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看到了我那朵只剩下一根杆的红花,就说我可以直接升入采矿区,成为采矿人。”
“升入?”
“采矿工地位好像比运输工高一些,听说在这运输工没资格跟采矿工说话。”
“……”
南扶光是肯定对被压在大日矿山打黑工没什么兴趣——毕竟她堂堂云天宗大师姐,凭什么——凭什么打黑工还要比个杀猪的低一级?!
杀猪匠拎起黄色的矿袍往身上比划了下:“你还有什么话跟我说吗?争取今晚说完。”
南扶光:“什么?我又错过了什么?今晚过后咱们两其中一个要死了吗?”
杀猪匠指着自己的黄色矿袍:“没人死。你没听我说吗,穿上这衣服,明日辰时走出这门,你就没资格跟我说话了。”
可能这古怪的矿区禁制运输区和采矿区的人交流。
但不是“没资格说话”。
这人说话为什么总是那么难听?
南扶光提醒他客气点:“我刚才才为了保护你不被做成油炸狐狸死了一次。”
杀猪匠:“还敢提?是谁非让我去爬那个墙,我当时脸上写的拒绝还不够明显吗?”
南扶光:“我不管。我不挖矿。”
“没让你挖,你只是个运输工。”杀猪匠又指向她面前的蓝色矿袍,“想挖都没得挖。”
“……”
……
此时此刻,正准备成为光荣矿工的南扶光并不知道,不净海西岸的弥湿之地,大日矿山外,也有一些非同的事情发生。
熟悉的酒肆内依旧人声鼎沸。
“你知道吗,听看门老孙头说,今日黑山早市来了不得了的客人。”
“噢,什么客人?”
路人甲神秘兮兮地竖起两根指头。
“两名修士。”
路人乙非常配合地瞬间睁大眼。
“修士?!两名?怎么会?”
“是啊是啊,修士!俩!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黑山早市,听说人家甚至还是从正门走进来的……那个老孙头,平日里趾高气昂的哩,这次拦都不敢拦!”
“不好意思,我的耳朵长毛啦?什么人这么厉害?怎么会有修士不远千里跨海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是没别的地方可玩了吗?怕不是脑瓜子有问题——”
角落里,两名坐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蛐蛐的行脚商突然不约而同停止了对话,与此同时,整间酒肆也像是被人下了噤声咒般安静下来。
感受到这不同寻常的气氛,行脚商双双对视一眼而后齐齐扭过头,看向从门外,一前一后走进来的新客——
一男一女,身着道袍。
正是他们方才热烈讨论的当事人。
走在前面的男修身姿欣长,果真如同传闻中那样肆无忌惮、毫无掩饰自己身份的意思,其身着鸦青道袍,腰坠云天宗宗门腰坠,长发用乌金发冠随意束起发顶,剩余及腰乌发发垂于身后。
都说修仙入道者不可轻易窥视其年龄,眼前男子便是如此,年轻俊俏的面容 ,偏偏隔着八百里开外,又让人感到生人莫近的淡漠。
男修身后,跟着一名相对娇小的女修,一身云天宗弟子道袍,戴着同色斗笠,因为前人腿长,她不得不小跑才跟得上他——迈过酒肆门槛时,那斗笠轻纱轻摇晃,从一隅缝隙可窥见其小巧鼻尖与极长睫毛,肤白貌美,果真亦是花容月貌。
“师父!”女修嗓音如黄鹂,听着让人如沐春风,“等等!您走慢些呀!”
隔着斗笠,酒肆内众糙汉均是一阵魂牵梦绕的恍神,此刻听她声腔柔软,又见被她唤“师父”那人步伐频率不变,似毫不动摇,均在心中称奇:啧啧,也没听说那云上仙尊修的无情道哇?这什么铁石心肠?
没错。
来人正是云上仙尊宴几安与其唯二弟子鹿桑——
三界六道津津乐道的真龙仙君与复苏神凤。
昨日,南扶光突然星盘崩裂,命星陨落,众人一阵兵荒马乱,云天宗内可谓是人仰马翻,宗主谢从亲自点亮了安魂引渡梯,这说明这件事本是板钉钉上的事实。
然而谁也没想到,约一炷香后,当南扶光的亲友几乎干点儿欺师灭祖的大事时,安魂引渡梯又神奇地消失了。
众人震惊,莫名发生了什么,浩浩荡荡赶回宗门大殿一看,南扶光的星盘好好地摆在原本的位置上,命星明亮,天顶星璀璨稳定。
当时,所有人可谓二丈摸不着头脑,一脸问号。
唯有宴几安,在短暂大起大落带来的放空后,忽然想起南扶光小时候曾经独自造过一台小型时间转换器……
那东西可折叠空间,扭转时间,可控时间大约正好一炷香,之前因为稳定性极差,被扔在乾坤袋角落里落灰。
当即才到大约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被危及性命,云天宗大师姐才动用这并不成熟的邪恶小发明……
宴几安亲自摆盘,再次推演计算南扶光所在地,得到的答案与之前推演完全相同,不净海西岸,大日矿山山脉。
于是乎,云上仙尊即刻启程前来大日矿山下黑山早市寻找南扶光踪迹——
原本这黑山早市本不接待修仙入道者,但,谁让他是云上仙尊宴几安?
来路自然是畅通无阻。
没有什么多余的测试甚至是废话,来到那高墙之下,他甚至不用废话“开门”,看门老头便屁颠颠地将门打开。
鹿桑全程跟在后面,不是没有疑惑。
宴几安只道,黑市躲避仙盟,触犯的是仙盟定下律法,他又不是「翠鸟之巢」的人。
鹿桑“哦哦”两声,心想也有道理。
和南扶光他们最开始的思路相同,宴几安最先想到的也是到酒肆打听她的下落,于是就有了眼下发生的一幕。
此时此刻,仿若感受不到酒肆内徒然安静的气氛有多违和,宴几安自顾自捡了一张空桌坐下,问呆若木鸡的店小二要了一壶茶。
鹿桑气喘吁吁地随后落座,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因寄走微微泛红的精致脸蛋,她手作扇子扇风,倒也没好奇东张西望——
酒肆是凡人的聚集地,她被宴几安捡回云天宗之前,经常上山打猎或者采集山野同镇子上的酒肆换生活费,这种地方,她熟悉得很。
待店小二犹如梦游般送上茶水,她接过杯子,在手中把玩了下,瞥了眼坐在自己对面的云上仙尊——
后者阴沉着脸,显然心绪烦乱,不乐意开其尊口。
鹿桑微微眯起眼,转向店小二,唇角扬了扬露出个好看的笑容……
正欲开口说话。
“烦请问这位店家,近日可曾见过一名女修?”
打断鹿桑开腔的清冷嗓音低磁,生疏而冷漠。
她停顿了下,有些诧异地望向近在咫尺之人,只见此时后者微微垂眸,目光平静对视手足无措的店小二。
宴几安凭借着记忆,一番描述南扶光的身高及外貌,又努力回忆她负气离开那日穿着——
若是描述心上人,人难免会多用一些有感情偏向性的形容词,但他没有,一板一眼,客观至丝毫没有任何的偏颇。
店小二自然没有见过云上仙尊口中那女修,认真想了想,突然一拳砸向掌心:“嗳,对了!您可问的是前些日子的那个女暴力狂?”
鹿桑:“……”
云上仙尊:“?”
店小二开始声情并茂描述那一日,有从天而降容貌似仙子行为却极其暴力的仙子姐姐一名,她在酒肆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一人打趴一整桌胳膊比她大腿粗的行脚商,并强行从他们口中掏出关于黑裂空矿石走私贩售商人的信息,又因为这信息来路不够友善,不幸坑丢了自己的同行男伴。
“这事儿可真是说来话短,三两句即刻讲完,话说那日正好来往客人不多,小的亲眼见证那仙子姐姐犹如望夫石眼巴巴等着她那男伴从白日至黄昏,都以为是她的白日里狂野行径吓跑了那样英俊高大又魁梧的情郎——”
店小二正滔滔不绝。
突然发现说着说着,突然发现,高高在上的仙尊大人剑眉肃然蹙起。
……嗯?怎么啦?
店小二茫然片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眨眨眼,小心翼翼地问了句:“话说回来,仙尊大人,请问您此番前来黑山早市寻的是您的——”
只见仙尊大人停顿瞬息,睫毛一抬,遂目无波澜淡道:“即将结契道侣。”
店小二:“……”
片刻沉寂。
店小二:“呃。”
刚才他用的是哪个词代指那位不幸率先失踪男子来着?
情郎。
………………………………
哦豁。
第27章 这么粘人不好吧?
并不知道外面宴几安已到。
被关在大日矿山矿区里的南扶光与杀猪匠在房间里相安无事地又渡过了一晚上。
南扶光并没有抓紧时间和杀猪匠说话。
因为她和傻子没话说。
第二天天亮洗漱完, 杀猪匠率先换好了矿袍,推门走出去之前回头提醒南扶光,让她早日想办法升入采矿区。
“怎么升?”
“运输业绩卓越?你炼体本领还在,力气应该大于常人, 一人拉两车矿没什么问题吧?”
“我。南扶光。堂堂云天宗大师姐, 当我老牛?”
“……听说如果在运输过程中造成身体残疾也可以额外升入采矿区。”
“你意思是我为了去挖矿给自己胳膊砍了?你会算数吗, 天都亮了,还在说梦话?”南扶光问,“升入矿区的意义是什么,让我砍掉自己一条胳膊的代价是为了你想无时无刻不受限制地同我说话?哇……”
“……”
“杀猪的, 这么粘人不太好吧?”
“……”
站在门前, 杀猪匠清晰地沉默了一瞬, 果断收回目光,头也不回地走了。
……
南扶光磨叽了一会儿才换上蓝色的运输工矿袍, 走出房间, 烈阳高照, 段南没出现,果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不穿矿袍,会死。
南扶光已经信了这鬼地方的邪。
离开安全屋在矿区自由走动也是她离开整个大日矿山的必要条件。
穿着矿袍,南扶光很自然就融入了这里,她经过了长长的铁轨, 铁轨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同样穿蓝色矿袍的人在拉”嘎吱”作响的运输车,一个人或者几人合力, 大部分人都没有任何的交流。
他们埋头干活, 只有眼神略过铁轨边时,有一丝紧张情绪波动——
那里站着黑色道袍的监护者。
每一个监护者的手中都有鞭子,腰间挂着那个矿灯造型的腰坠, 他们的眼神麻木,机械地用不客气的语气催促运输工。
没有人问南扶光是哪来的新面孔,她混在人群中,尽量往矿洞口方向靠,等走到轨道旁边,刚站稳就有人招呼她过去帮忙。
定眼一看,是昨天提醒她屋子里不能有狐狸的小姑娘,因为时间转换器扭动过,所以在这个时间线她并不认识南扶光,神情倒是和昨日在窗下问“你们不会以为自己很安静”一个模样。
两人一块儿抓住一辆矿车的把手,里面堆了一些黑裂空矿石——
这种在外面黑市要卖高价的东西,在这里应有尽有。
南扶光飞快抓了一把,放到了怀中揣着的乾坤袋里,矿袍没有口袋,大概是周围运输工根本不可能有乾坤袋这种东西用来中饱私囊,所以监护者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你在做什么?能不能使点儿劲?”矿车另一边,透过堆积的矿石只能看到一个头顶的小姑娘说话语气一如既往的不客气,“今天是大日子,一会还有得忙。”
南扶光:“什么大日子?”
小姑娘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奇怪地伸头看了她一眼,才道:“今天不是十五吗?”
南扶光:“嗯?”
小姑娘“啊”了声:“你新来的?十五望月日,是大日矿山的集中采矿日,每旬这一天大日矿山的采矿区会有特别的行动,到时候会有很多很多的矿物产出。”
南扶光正欲回答,这时候,从矿洞入口那边传来一声巨响,矿山震动,连带着脚下的土地都跟着震动起来!
南扶光没有把握住手中的矿车扶手,矿车翻车,她吓了一跳,正心想“完了完了不会这也要杀了我吧”,却发现周围根本没人有空理她——
所有的监护者在第一时间都在往矿洞入口拔腿狂奔。
哪怕离得并不算远,从南扶光这边看过去矿洞口也是黑漆漆一片,根本什么都看不清,只见一阵浓烟滚滚从矿洞深处滚出来……
就像是有什么巨型怪兽在里面打了个很大的喷嚏。
那阵浓烟扑到面前时,南扶光以修士的视力终于看见浓烟里有几个黑色人影正疯狂往外狂奔——
迎着这些人,她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
就在这时,强力的拉力从后一把拉扯住她,她微微瞪圆了眼还未来得及出声,大手从后绕上来轻而易举地捂住了她的嘴……和鼻子……和大半张脸。
身后那人的手太大,这一覆盖除了口鼻几乎要盖住她的眼睛,灰尘、汗水,仔细嗅还有血腥味一齐涌入鼻腔……南扶光心中一惊,立刻“呜呜”拼命挣扎着,同时腰间横过一条肌肉结实得过分的手臂,稍一收力,那力道勒得她几乎双脚悬空!
她踉跄后退,背后撞入个结实的胸膛!
身后贴着的人拉着她一把在矿车后面蹲下来,带着微气喘低哑声音在耳尖上方响起:“是我,别动。”
杀猪匠。
南扶光一下就不动了。
她垂眼看到盖在她脸上的手要多脏有多脏,同时手指上全部都是细微的伤口,血从伤口处涌出来和尘泥化成一团……
她用鼻尖顶了顶那汗津津的掌心,示意他放手,她要被捂死了。
柔软冰凉的鼻尖蹭过粗糙掌心,背后靠着那人起伏的胸腔突然停顿了下。
怎么了?
她正好奇想回头,在这一瞬间,矿洞里跑出来的人和他们擦肩而过。
“啊啊啊啊啊啊我不干了!我不干了!”
“它哭了啊!哭了啊!为什么不算!”
“还要我怎么样,到底为什么要选中我,我已经很努力在让它哭了!它明明也哭了!为什么算我失败啊可恶!”
三个身着黄色矿袍的人,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其中一个瘦弱的中年男人摔倒在地,很快就被后面一拥而上的守护者一把拎起来,他拼命挣扎,神情崩溃,嘴巴里喊着:“放过我吧!放过我吧!我儿子还在等我呢!到底为什么选中了我啊——”
他真的挣脱了监护者,与一同从矿洞奔出的另外两个一高一矮的身影一起狂奔,他们越过了铁轨。
南扶光眼睁睁看着他们像是疯了一样攀爬上大日矿山的围墙。
在即将到达最高点时,熟悉的一幕出现了,三名样貌都来不及看清楚的矿工身形迅速地缩小,从他们的身上长出了灰色或者褐色的长毛——
三只狐狸从高墙下落下。
熟悉的铃铛声响起,然而神情冷漠的监管者只是从天而降,落在房顶上,抱着巨大的镰刀垂首俯瞰。
在他的注视中,几名监护者一拥而上,将不断哀鸣的狐狸火速回收,火速塞进麻袋里,火速离开。
只不到半柱香的时间,矿洞里喷出来的烟雾散去,阳光之下,整个大日矿山矿区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平静。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矿工——无论身上穿着什么颜色的矿袍——他们的眼神都淡定到麻木,目光甚至没有在那不断挣扎出各种形状的麻袋上停留,就回到手头上自己要做的事。
人群外面,有一个大概五岁左右的男孩,身着明显过大的黄色矿袍,刚开始呆呆立在那看着监护者带走狐狸,直到麻袋的挣扎减弱,他突然发出一声含糊的啜泣。
南扶光耳力好,转头看过去时,小男孩已经被另一名身着蓝色矿袍的人顾不上“不得交谈”的规矩,捂着嘴迅速拖回了房间。
“乙壹叁肆伍他们失败了哦,看来今天不用忙了。”
扶起翻倒的矿车,轨道另一边,小姑娘平静的声音传来。
“虽然不知道那群矿工到底在搞什么,但是被变成狐狸一般代表着本旬十五他们的活动失败了,今天不会有大量矿产,也不会是忙碌的日子。”
南扶光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突然意识到她可能不能就这样轻易离开了。
……
晌午。
南扶光原本想回到房间从乾坤袋取一些吃的对付下,修士同时炼体,对凡尘食物的需求本就都不大,是以少吃几顿总归是饿不死。
但是转念想到酒肆是打听消息的好地方,那在大日矿山里或许也是这样,于是转身跟着人群,到矿工聚集的窝棚排队领取自己的餐食。
排队的人很多,身着黄色矿袍的采矿区人也在这,南扶光远远看见的杀猪匠。
他脸上还是脏兮兮的,隔着人群与南扶光一个对视,大概是很怕她凑上前和自己说话,他立刻转开了目光。
“……”
我是什么很可怕的东西吗?
南扶光缓慢到了分发食物的队伍最前面。
大日矿山的伙食不一般,除了每人配额的两个不知道什么年头的黄面馒头,还有两个巨大的木桶,其中一个里面乘着黑色的酱汁,鱼腥味和豆酱味冲面儿而来,南扶光伸头看了眼,与半浮在酱汁里的死鱼眼四目相对。
鱼是生的。
回头正好看见一个已在食用的矿工面色麻木将生鱼头塞进嘴巴里,“咔咔”清脆咀嚼声中吐出一片鱼鳞在地上,南扶光差点吐出来。
“新面孔,你今天第一天上工吗?算你走运,吃不惯鱼腌,今日还有肉汤,这可不常见。”
另一个桶里打出来的东西被塞过来,翻滚在汤碗里的肉浮上来,肉质纹理清晰,泛着红打着卷,不管那是什么肉,反正绝对不是鱼肉。
身后的队伍听见了监护者的声音,大约是真的为出现了不同的荤食感到高兴,队伍因为南扶光站在原地感受震撼变慢了些,有人不耐烦地催促她拿了吃的就快点让开。
捧着碗放在距离最近的那张桌子上,桌子上已经坐了三两名身着蓝色矿袍的矿工,其中一名矿工在啃白骨森森的哺乳动物爪子。
“吃吧。”那人含糊不清,“别想那么多就是了。”
……
此情此景,南扶光应该就这样把碗推开,假装自己不饿。
是的。
她确实是把碗推开了,但随之伸手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每一个人,昂首挺胸地从窝棚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站定在蹲角落里叼着馒头的男人跟前。
感受到身边存在感很高的杵着个人,身着黄色矿袍的男人慢吞吞转过头。
南扶光垂视他:“杀猪的,这汤碗里是狐狸肉吗?你吃了?人吃人?认真的?今天你在矿山里看到了什么?你好?请问有人在吗?为什么这么安静,没人说话?”
杀猪匠:“……”
有人在。
没人说话是因为,该说话的那个人正在困惑怎么会有疯子能这样光明正大地无视“采矿区与运输区不得交流”基本规则,如此肆无忌惮,骑脸输出。
回视疯子那双坦然的黑眸,杀猪匠沉默。
目光越过她,看向身后从惊愕中回过神扔了打饭的勺气势汹汹冲过来的监护者……
他唇角无力地扬了扬,扔了馒头,双手捂住脸,无语至极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第28章 神明真的存在过
南扶光不相信她就跟采矿区的人说句话就会被镰刀剁头。
果然。
监管者并没有出现。
出现的只是一拥而上的监护者, 他们一左一右压住了南扶光的肩膀,她被压得弯下腰听见自己的腰发出“咔”一声巨响,头顶传来监护者的声音:“你没搭理她,做得很好。”
这显然是在夸奖杀猪匠, 后者在经过最开始的紧绷, 这会儿没见到监管者出现, 也放松了下来,目光平静似相关陌生人的事,语气随意问:“你们要带她去哪?”
南扶光以为监护者会说“关你屁事”,但可能采矿区的矿工真的地位比他们高一些, 只听见监护者无所谓的语气道:“大日矿山管理严格, 但绝对仁慈, 她会回来的。”
这话怎么听都不太可信。
“诏狱?”
“是啊!新人不懂规矩,先押到禁闭诏狱关一天再说。”
哦豁你们对这杀猪的可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呐……等等?
禁闭诏狱?
南扶光艰难地抬了抬头:“非法关押凡人违反——”
监护者:“闭嘴。”
南扶光:“……”
好好好。
……
禁闭诏狱位于矿山洞口的后面群山的某一座, 南扶光被押往那里的路上还发现了一件很奇怪、之前没注意到的事——
黑裂空矿石产出多到能被当做基础物质, 大日矿山在外人的概念中一直是群山山脉, 规模极大,所以才能产能丰富。
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
整个矿区是很大,但真正铺有运输铁轨的山脉,就那一座。
连伴生矿集采都没有,四五条铁轨从那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黑漆漆洞口延展出来, 运输工也采矿工在那个洞口进进出出——
除此之外,其他本应该也开凿用来开采的群山只是整理出来做了其他各种用途。
绕过主矿山, 禁闭诏狱就到了。
尽管看押南扶光的监护者什么也没说, 她也知道诏狱到了,立于耸立群山之间的诏狱,暗无天日, 远远就闻到泥土腥混合着血腥的臭味……
这样的烈阳天,阳光一点儿照不进来。
再往里走,泥土便令人不愿意多作联想地变得粘稠,脚下与鞋接触发生“吧嗒”“吧嗒”的湿响。
南扶光踢到了什么,差点儿绊住,低头一看,发现一块明显不是石头的森白色固体被踢飞,仔细一看,周围还散落一些同样的固体碎片,像是人的牙齿。
南扶光站住了。
监护者不耐烦地扯了她一下:“继续走,磨叽什么?”
南扶光:“……”
南扶光:“你们压我进去是想严刑逼供还是怎么样?”
南扶光:“如果是严刑逼供大可不必带我进去,我现在就可以招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种。”
监护者冷笑一声:“还耍嘴皮子?”
南扶光:“我认真的。”
不知道打哪儿的风吹来,这一次风中浓郁的血腥味和排泄物臊味让她喉头翻滚,她被压着脑袋进入诏狱。
比想象中宽敞,也很暗,只有角落里的矿灯亮着一点昏黄的光,几只蚊虫围绕着光源上下飞舞……
人不多,几乎没有关押其他人,南扶光不禁想这是不经常关押人还是这里面关着的人很快就被“处理”。
她没来得及打量周围太多,便被一名监护者塞进其中一个隔间,里面连把椅子都没有。
牢门“哐”地一声被拍上。
南扶光迅速缩到角落里,很具备劳改犯基本素质的原地蹲好,她看向隔壁牢房——
光线太暗,若非拥有修士的夜视她什么也看不清,这会儿却能勉强看到隔壁牢房角落里蜷缩蹲着个沉默的小孩,刺猬头,双手抱着膝盖,脑袋埋在腿间,身上穿着早上看见时那身破烂且不合身的黄色矿袍。
他没有一点儿声音,安安静静的,就像是从墙里长出来的一朵蘑菇。
是今早那对着狐狸离开方向短暂哭泣的小男孩,他果然在这。
“小孩。”南扶光蹭过去,“喂,小孩?”
那小孩并不理她,甚至头也没抬,南扶光蹙眉正欲再叫,这时候在她对面牢房传来嘶哑的声音:“别费劲了,不会理你。”
南扶光顺着声音看去,对面牢房里,身着蓝色矿袍的人靠在牢门边上,曲起一条腿,神色放松——
是今天捂住小孩嘴巴将他拖回房间的运输工。
他也在。
南扶光猜的没有错,在早上的插曲发生后,这两个身着不同矿袍的人果然因为产生了对话或者互动,被惩罚关押到了这里。
“他不说,那你说说,发生了什么?”南扶光换了个方向,挪到了另一面的栏杆边,“我新来的,觉得这里奇奇怪怪,你们不是旷工么,仙盟雇佣你们开采矿石,凭什么——”
“你是什么人?你来这里做什么?”
“找你们。”南扶光道,“我要知道这里是怎么回事。”
“你故意找了个采矿人说话才进到牢狱里来的?”
“也不能说是‘故意‘。”
杀猪匠撇开头不理人的样子的确气人。
震惊得无话可说的样子也很值得一看。
大日矿山的气氛过于奇怪。
她的星盘显示她实在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
……终上——
理由还是挺多的。
南扶光想了想,没说实话。
“我是仙盟派来微服私访了解大日矿山生存现状的,没想到这里的环境那么糟糕……修士应当保护或者,至少与凡人和谐共处。”
她停顿了下。
“这里明显不是。”
蓝袍运输工响亮地发出一声讽刺的声音,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天真到过分的傻话。
“你是修士?”
“不是。”
“别多管闲事了。”蓝袍运输工果断道,“变成狐狸的人没有一个能回来的…… 不出意外,那个倒霉的家伙应当是被做成了今日晌午的饭,你们中午有肉汤吗?”
南扶光耳朵竖起来,整个人快要爬到栏杆上——
全力打听.jpg。
蓝袍运输工不说话了,因为下一秒“啪”地一下他被不知道哪里飞来的石头打了嘴,吓了一跳,定眼瞧去,只见方才的小蘑菇终于抬起了头。
小蘑菇的眼神又凶又亮:“别说了!”
蓝袍运输工笑了:“怎么,是你说的,矿洞里确实是有东西——如果不是那东西,你爹怎么会被扒了皮,正挂在某个监护者的椅子上呢?”
这人说话语气是真的贱。
这次不是一颗石头了,陆陆续续的碎石被扔到运输工本就坑坑洼洼的脸,小蘑菇站起来,猛地冲过来撞到栏杆上,目光倔强又执着:“我没这么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别说了!别说了!”
南扶光:“‘有东西‘是什么?矿洞里有什么?矿洞里面有特殊物质?还是活物?”
蓝袍运输工指了指小蘑菇:“你问他,他可亲眼见过那个东西哩!”
小蘑菇尖叫:“不许说!不许说!”
蓝袍运输工:“谁知道呢?若不是他告诉我,我一开始都不确定,运输工们都进不去,只是偶尔接近深处开始运输时,能听见有什么在耳边碎碎低语,那声音无法形容,就像是一群蚊子,或者几只蝴蝶,奔跑时掠过草丛的兔子——说什么也听不明白,只知道它们一刻不停地说个不停呢……要我说,如果能活着走出这里,你得亲眼去看看。”
南扶光:“去哪?”
蓝袍运输工:“进到采矿区看看里面的秘密。”
小蘑菇持续尖叫,抓着栏杆猛烈摇晃:“闭嘴!你是个运输工!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只是臆想!”
蓝袍运输工:“看不见,摸不着,形容不了……是‘不可言说之物‘。”
南扶光:“???”
“你相信吗?三界六道,修士从来不是在最顶端的,就连恒月星辰和晓辉之日也不是。”
蓝袍运输工蹭了过来,靠近了南孚光,微微睁大了眼,压低了声音。
“那段历史被抹去了,神明真的存在过。”
小蘑菇开始发出无意义的尖叫。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声太大,引来了外面的监护者,腰间的鞭子取下来握手里,那监护者用鞭子敲击拉杆,语气厌倦:“别说话了!在外面都能听见你们的声音,忘记自己怎么进来的了?不同工种那是能说话的吗!还有你!看看这就是不让你们运输区和采矿区说话的原因,一个两个,疯疯癫癫的!”
南扶光认出来者是个老熟人——
就在另一个已经不存在的时空,他追杀她和变成狐狸的杀猪匠,他的名字好像是叫“五一”。
五一显然懒得理奇奇怪怪又蹲回角落里蜷缩自闭的小孩,他转向那个蓝袍运输工:“喂,编号多少?你可以回去了。”
一边摊开手,手掌心放着一颗红色的丹药。
小蘑菇开始拼命撞栏杆,嘴巴里重复地喊:“不吃药!他什么都不知道!不吃药!”
蓝袍运输工第一时间没动,隔着栏杆,看向五一:“那孩子其实也没说太多。”
五一:“哦。”
蓝袍运输工:“他还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是我要问他的——他的父亲也变成狐狸了——我是说,我吃了这个,他可以不吃吗?”
小蘑菇:“不吃!不吃!不吃!”
五一不耐烦了:“这又不是什么毒药!只是必要的流程让你们出去不能乱说话,瞧瞧你们,现在疯疯癫癫的!”
蓝袍运输工又重复了一遍:“我吃了这个,多多可以不吃吗?”
小蘑菇的名字叫多多。
被叫到名字,多多又开始尖叫了。
刺耳的孩童尖叫声中,五一笑道:“什么都可以答应你,你快吃吧。”
蓝袍运输工:“你们说话通常不太可信。”
五一没说话了,阴沉着脸扬了扬手,将手掌心的药丸更凑近他。
蓝袍运输工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忽然笑了笑,淡道:“没关系,反正我也受够了,那些窃窃私语每天都在喋喋不休,像是鬼魂趴在我的肩膀上试图跟我说一些老掉牙的旧故事……我真的受够了这个该死的鬼地方。”
语落,他转头看了眼还在拼命“哐哐”撞着栏杆的小蘑菇,伸手接了药,一口吞下。
那药味道大概不太好,南扶光清楚地看见他双瞳有一瞬间聚焦,又徒然微散。
监护者看上去很满意,立刻打开牢笼放他出来。
“等一下!”
南扶光出声,将即将离去的两人同时叫住。
五一与蓝袍运输工双双回过头,运输工与运输工之间谈话不受制约,所以五一没有立刻阻止他们。
“‘神明存在过‘是什么意思!‘不可言说‘指什么?矿洞里有什么?”
南扶光有些着急地问完,然而蓝袍运输工却犹如从大梦刚刚醒来的梦游者,他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南扶光。
“傻子,你不该问的。”
……
小蘑菇又缩回了阴暗的角落,诏狱中重新安静了下来。
南扶光脑海中一片混乱,一时间有些理不清思绪,最开始她只是以为大日矿山存在违反仙盟行为准则的行为……
现在看来,“做一个无视《沙陀裂空树》律法上每一个字的法外狂徒”才是这里的行为准则。
大日矿山只有一座主矿,主矿里除了生产黑裂空矿石,还有被视作秘密的东西,那东西很有可能是——
活物?
听着诏狱远处重新传来脚步声,南扶光飞快地从怀中乾坤袋里掏出个稻草人一样的手工人偶,咬破手指在草人胸前的红色符箓上写上自己的名字与八字。
草人得了名字,外貌居然也发生了变化,穿上了蓝色的矿袍,黑色的矿靴,头上长了两根长头发……
当南扶光抬起手,它也笨拙底抬起手。
红色符箓燃烧起来,灰烬又重聚化作“申时”的“申”,从草人的脚底处开始,黑色的矿靴以相对缓慢速度消失化作普通草色样式。
南扶光重新将它收起来。
五一进来了,监护者犹如鬼魅一般出现在南扶光的诏狱前,隔着栏杆递进来一颗同样的红色药丸。
“癸叁叁壹柒?喂,新人,该你了。”
南扶光没动。
“吃吧,新人。”监护者嘶哑缓慢的声音响起,“你似乎也听了些不该听的东西,不吃的话你恐怕走不出这个地方……你本来罪不至死的。”
南扶光指了指隔壁角落里的小蘑菇:“他呢?”
五一:“丙贰壹肆柒,他也要吃。”
南扶光:“你们果然说话不算话,刚才你答应那个运输工又不做数了?”
五一挥挥手。
“这可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压根没得选,不吃你们都走不出去。”
他嘟囔。
“还真以为这事有得商量呢?”
南扶光闻言,不跟他废话了,抬手接过药丸,果断吞了下去。
五一见她吞咽下去,让她张嘴检查了一番,又走到隔壁,这次直接打开牢门,二话不说拎着小蘑菇强行塞进他嘴巴里一颗药丸。
南扶光靠在栏杆上,垂眼看着小蘑菇挣扎着被逼咽下那颗药丸:“现在能说实话了吗?方才那个运输工,还活着吗?”
隔着栏杆,一大一小停止了纠缠,阴影中监护者转过头来,脸上神情不明,只是缓缓道:“下辈子,好奇心别那么重了。”
南扶光:“……”
五一:“……”
相互对视,大眼瞪小眼的几瞬息后,诏狱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五一逐渐露出个困惑的表情。
从困惑边作惊疑,监护者双眼逐渐睁大,刚问出“你怎么”,他只来得及看见一张符箓出现在南扶光手中。
符箓爆破监狱的栏杆,惊天的巨响中,她从被炸出的洞内跨过来,以绝对不符合体型的力量从他手中将小孩抢了过来——
双指顺着其喉咙往下滑动再猛地一顶,伴随着呕吐声,小孩“嗷”地吐出那颗药丸。
“下辈子的事太远了,”南扶光淡道,“我还是喜欢今日事,今日毕,矿洞里有什么,我真的很想亲眼看看。”
第29章 合其光,同其尘,是以仙侠
“你是什么人!”
五一震惊地问, 与此同时唤出自己的佩剑!
可惜那并不是他的本命剑,炼气末期的剑修是不会拥有自己的本命剑的——
南扶光到底是金丹期修士,炼体本就是修行的一部分,哪怕识海沉寂, 她的剑术还在。
但她没有剑。
她只能用抢的。
南扶光一个马步向前, 用肩膀撞飞五一, 趁他踉跄摇晃,劈手抢走监护者手中的剑!
炼气剑修被她这一套流利的土匪行为震惊瞪大眼,然而下一瞬,只见自己那把劣质的铁剑在她手中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倒有了剑光寒霜的深冷剑意, 没有太多花里胡哨的招式, 她手腕一翻,剑刃刺出!
伴随着惊声, 五一整个后仰, 下一瞬手中又多出一把剑!
不过是炼气期剑修, 若放了平日不够南扶光一根小指头,然而此时此刻,他对上南扶光又如同对上习武凡人——
纵使剑术不如她,但他却有道法加层!
“呯”地刺耳金属碰撞音,两把剑撞在一起, 南扶光虎口剧痛,险些没握住剑!
“何人也敢来大日矿山寻衅滋事!”
三招被其震退, 在小蘑菇的惊叫声中那剑刃险从她鼻尖削过, 她狼狈躲避中还是被剑气所伤——
见血,小蘑菇又开始尖叫,大约是嫌他吵, 监护者回身一脚将其踹飞!
“还不快束手就擒,老子也让膳房像这小破孩他老子一般给你们个痛快!”
膳房?
那又是什么地方?
那些人果真已经没了?
靠在背后肮脏墙面,南扶光耳边响起监护者得意声音,一口银牙咬碎——
要不是她的识海被封禁……
要不是她现在犹如凡人!
“现在无论你是什么人,东岸接触过修仙界的凡人?还是误入此地被封印了识海的修士……修士吧,否则怎么会有爆裂符箓?”
监护者狞笑着,握紧了手中剑。
“但无论是你何人,在老子的地盘抢老子的剑,那就是地狱无门你偏来行——受死吧!”
在那剑尖距离南扶光只有一步之遥,她闭上了眼,绝望一瞬间侵袭上心头,万万没想到她一个金丹期剑修,失去了识海后,竟如同废物一般……
过往炼心与炼体仿若笑话,没有了识海——
她什么也做不成。
……
生死关头,依然唤不出青光剑,识海一片沉寂。
狼狈躲过监护者一击,连滚带爬摔到小蘑菇身边,顺手将哭叫的他拽到自己身后。
然而也就是在气血逆行、冰凉的手触碰到小男孩温热的手腕时,南扶光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在前几日,杀猪匠曾经无意间提起,偶尔也不用依赖修士身份。
她确定可以。
鹿桑拜师的那天,她以一棵拔地而起的苍天古树震惊了宗门所有人,在他们的认知里,哪怕是金丹期的单木灵根修士,能够轻易召唤出那般苍天古树也可圈可点——
召唤完那棵树后,南扶光不仅没有力竭倒下,她甚至还有力气御剑飞行离开。
最初,他们都以为那是南扶光当时作为媒介的袖带至少是有品阶的仙器或者是神兵,后来他们发现不是。
然后,猜测四起,有人说宴几安暗中出手相助,有人说南扶光识海被侵蚀以后要入魔修……
连宗主谢从都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以至于在宗门例行大会上,特地问了南扶光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当时,南扶光回答是,不过是她那些邪恶小发明。
她没撒谎。
普通的仙器、神兵或者其他的宝器,起到的最大作用为媒介或者加强媒介,将修士本身的力量输出和放大——
但从很久以前开始,南扶光就喜欢把识海力量“附加”在宝器而不是依靠已经成型的宝器将力量“导出”。
这样的输出力,会减少“导出”过程中因为宝器的属性与材料而受到的不必要影响。
那么如果是在这样的基础上做一个“替换”的简单公式呢?
把寻常的剑修输出与符修的那套把戏结合。
符修的原理是将识海里本身存在的五行力量做一个预支,将五行力量疏导并具象化,再将输出五行力量的固定唱词简化、书写入对应符箓,在使用符箓的瞬间,释放该符箓中事先蓄存的五行力量。
如果一个失去了识海的人,以本身拥有五行力量的符箓取代修仙者本人,符箓释放五行力量的方式附着在物件上,这样,哪怕是普通的物件也应当拥有了不同寻常的五行力量。
符箓的蓄存力量是清晰可计算的。
眼下,把这整个逻辑推理,她不怎么费劲就想到,使用符箓附着物件的输出行为,与本身识海的运行行为,是可以相互独立的。
——理论上,她完全可以在识海一片沉寂、犹如凡人的情况下,光只用手中的符箓,就做到和修士一样的事……
哪怕是她手中的这把破剑。
……
监护者余光只瞧见方才还只剩劣势、只能仓促躲避的南扶光突然整个人停止住了狼狈的大喘息。
牢房角落中,浑身被剑气折磨出无数细小伤口的人爬了起来——
五一轻蔑一笑,正欲嘲笑她逞英雄不自量力……
此时看见她在怀中摸了摸,又摸出一道黄色符箓,然而这一次,她手中的符箓没有直接做出攻击,而是砸在了她手中把柄破烂的铁剑上!
冲天的火光,伴随着炽热的炎浪,铁剑被熊熊烈焰所包围,正如一名至少筑基期火灵根剑修手中的剑!
“你……怎么可能!”
五一那双浑浊的鱼目,倒映火光中因骇然缓缓睁大,然此时再想要阻止为时已晚,他眼睁睁看着那附着精火力量的剑在少女手中挽了一个剑花——
轻盈身影纵身而上!
“呯!”“哐!”
虎口发麻,手中长剑应声碎裂!
手掌传来剧烈的贯穿痛,监护者仰倒在地,仰视悬在自己上方那张目无情绪的少女精致面容,飞溅的血液沾上她的下巴,垂落的发梢扫过他的鼻尖。
她坐在他胸口,一手拄着剑,一手肘随意搭在曲起膝盖上,火光照亮她半张脸,透过凌乱的发丝,那双亮的骇人的黑色双眸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问个问题。”南扶光道,“你们的识海为什么不受禁制限制?”
五一痛的面色发白,抖着唇,眼中蒙上一层恐惧——
似若开口相告,会有比眼下情况更让他恐惧的结果。
南扶光抿抿唇,嘟囔了声“嘴硬”,贯穿监护者掌心的剑在她手中硬生生转了一圈——烈焰灼烧皮肉发出“滋滋”声响,伴随着皮肉熟透的令人作呕焦臭,他撕心裂肺的痛呼中,她毫不犹豫,“噗”地一声,拔剑而起。
铁剑上,鲜红的血液顺着剑刃滴落在地,火焰渐熄。她随手在五一胸口擦了擦上面的血,翻手劈断牢房锁头。
顺手拎起哑巴似的小蘑菇夹在腋下,她一条腿迈出牢房门,又回过头:“方才那个神叨叨的运输工真死了?你说的膳房又是什么地方?这你总能说吧?”
五一没吭声。
南扶光摸了摸腰后刚刚挂好的剑。
五一立刻如同条件反射一般哆嗦了下,转了转头,无力地看向方才他们离去的方向——
南扶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山体深处的尽头,有一条非常隐蔽的小路。
……
现在申时未过。
禁制殴打监护者或者禁制越狱也并没有被列在被监管者管辖范畴列表内,所以段南没有出现。
他就像是被捆绑在那一纸行为守则上。
麻木,非机动,单一,冷血。
借着诏狱为数不多的一扇窗看看外面的天色,距离申时还有一段时间,南扶光没有停下探索,而是选择继续前进……
膳房?
她在前,小蘑菇在后,自方才诏狱一战,小男孩彻底成了她的小尾巴。
走入密道时,南扶光已经感觉到不妙。
越往深处,密道里传来的血腥味越是呛鼻,小蘑菇大概对这种味道并不熟悉,只是打了个喷嚏,无声地靠了上来,揪住南扶光的裤腿。
南扶光伸手摸了一把山体壁,摸到一手粘稠,像是成年累月积攒的什么脏污之物,她不愿意想那是什么。
周围过暗,她蹲下来对视上在黑暗中,双眼乌亮的男孩:“多多是吗?你站在这等我,好吗?”
“没撒谎,阿西叔。变成狐狸的人都不会回来。我爹。现在,阿西叔。”小蘑菇一边说,一边捉住南扶光的衣袖,“运输区不该有采矿区的秘密。会死。别去。”
南扶光的字典里,向来没有太多的“不该”。
若有“不该”,那就是大日矿山的修士不该仗着封闭式的开采环境,违反仙盟律法,肆意践踏凡人。
民间小本总爱写那些个神仙眷侣的爱情故事,灭邪祟,祭天地,救苍生,惊天动地一番造化,他们总说那就是仙侠情缘。
但明明在邪祟毁天灭地前,总是先有人祸。人祸之下,也有尸横遍野,骨肉分离。
修道者,大道先行。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坐望成仙,先以为侠。
南扶光无声地笑了笑,用干净的那边手摸了把小男孩的脑袋,又滑落至自己的腰后,一把握住对她来说手感熟悉又陌生的剑柄。
纤长的手指在剑柄处握紧,狂跳的心在这漆黑封闭的山体之中有了落处。
遂起身,她抽出铁剑,执剑入山体深处,来到一扇封闭木门前,木门半掩,从门缝里隐约有火光与“咕噜咕噜”谁开的声音……
南扶光一脚踹开门!
随即便被扑鼻而来动物皮毛烧焦的味道与奇异的肉香呛得一个踉跄!
定眼一看,她浑身上下的寒毛立起,只见入眼之处,从空间上方挂垂而下都是一张张生剥狐狸皮毛,红的,褐的,雪白的……
有的皮毛早已风干,有的皮毛新鲜剥下,顺着狐眼部位空洞的框,一路流淌,嘀嗒落在地面。
下面是煮沸的好几口大锅。
大锅旁边的砧板上,扔着几条被剁了脑袋的巨大的鱼,腥臭鱼鳞飞溅得到处都是,在鱼鳞中间,又挂着一条刚刚被剥了皮的狐狸。
它的皮毛就在正上方,血液从皮毛滑落,落入它不瞑目的眼睛里。
大锅旁,几名戴着高高白帽、系白色围兜的黑袍修士正在忙活……
门倒地卷起一阵风,将滚开的锅内蒸腾白气掀起,南扶光胸腔翻涌时,看清楚了挂在头顶一块脏兮兮、黏着油垢与一层又一层风干血液的木牌:膳房重地,闲人免进。
一张符箓落于掌心,重重砸向手中铁剑,“嘭”地一声,冲天火光几乎照亮了整个膳房,也彻底招惹了本处按部就班做事的监护者。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膳房重地!”
……
这一天将近申时,大日矿山并不像寻常那样接近收工时紧张又充满了向往的气氛。
最先是埋头从山体中拉出矿车的运输工听见的异动,起初他们还以为是矿洞里那种时常传来的巨响还未放心上……
但很快他们发现事情并不是往常那样的常规。
发生在矿脉深处的巨响像是有什么人捅破了天,落晖昏沉,黄昏将天边的云也染成了血色,仿佛也一同模糊了视线……在他们好奇又惊讶的目光中,一座高耸的山体忽然炸裂开来!
卷起的沙尘与碎石如同雨点落地,几团黑影争斗着,越靠越近——
最开始出现的是监护者,身上还带着厨子惯用的白色围兜,那监护者是一名符修,面色仓促从尘土中连滚带爬而出,仓惶中掏出两张绿色符箓!
“三十三天敬秽土——”
唱词未落,符箓尚未燃起,敏捷凌厉如猎豹的身影,紧跟着从尘烟中扑出!
凌风一剑,绿色符箓整整齐齐一分为二,那厨子打扮的监护者如见了什么怪物,下一秒,便被扑倒在地!
“呛”地一声巨响,少女身着蓝色矿袍,手中的剑早已卷了刃,鲜血从剑身血槽流淌,那剑尖深深扎入监护者胸腔!
虽不致命,但受此一剑,此生怕是与进阶再无缘!
钝剑刺入,发出皮肉绽裂的特殊闷响,监护者此时被牢牢钉死在地,手脚抽搐,气脉受损,吐出一口鲜血!
所有的运输区矿工与闻声探头的采矿区矿工都震惊地傻了眼——
眼睁睁看着那早上因为和采矿区矿工搭话而被带走的运输区新人,这会儿犹如女修罗执剑浴血归来!
她一手拎剑,一手拎着一张不知道打哪儿随意扯下的风干狐皮,扔到那浑身发抖的符修因体损力竭而扭曲的脸上!
“这是谁的母父,又是谁家幼子!”
她直起腰——
木然的目光扫视过一张张沉寂又错愕的脸。
“大日矿山,灭绝人性!吾乃云天宗门下首席大弟子南扶光,今以手中三尺剑,为天且示不平人!以践踏凡人之修士血祭天道,护仙盟律法!”
第一次离宗门,入凡尘,血刃同族。
南扶光自己都数不清今日以手中这把铁剑废了多少屠夫!
在她身后,被打得七零八落的几名监护者赶到,与此同时更多增援出现。
周围除了零碎的脚步声,竟没有其他太多杂音,所有人为眼前一幕震撼,亲眼目睹站在空地上一脸血污与尘土的少女以一柄破剑从膳房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她自称修士。
但显然此时被封印了识海,她已接近精疲力尽,纤细的手腕不着痕迹地微微颤抖,她放开那把已经不可能继续使用的废剑,不是她弃剑束手就擒,而是她再也没有一点力气握紧手中剑柄。
乌金坠地,天幕降沉,玄烛东升。
申时已至。
在从很遥远的地方,足镯银铃乱响声起,矿工们从一开始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们扔下手上在做的事儿,转身如鸟兽一拥而散奔向距离自己最近的安全屋——
其中一名运输工跑着跑着,被铁轨绊了一下。
仓惶之中回过头,只看见当监管者执那把骇人听闻的巨镰从天而降,与此同时,一名监护者手中的箭羽,射穿了少女的右眼。
鲜血从箭柄飞溅,血珠落地滚满尘埃——
这是他最后看到的画面。
……
月朗星稀,明日大约又是个晴天。
灰突突的土屋内,身形高大的男人沿窗棱而坐,一只手撑着下巴出神地望着天边所挂那轮满月,深邃的黑瞳不见波澜。
他似在等待。
过了很久,他一动未动,直到土屋的房门传来“吱呀”一声轻响,有什么人缓步而入。
那人来到窗边,驻足而立。
倚于窗上,男人终于有了动静,稍一侧身,他居高临下,俯首与身边所立、仰脸望着他的人对视——
是不完全的“四目相对”。
来人已经换上了黄色的采矿区工人服,一头长发随意用银簪挽起,脏兮兮的脸蛋不知道何时洗干净了,这会儿她扬着精致小巧的下巴,乌漆漆的左眼虽有疲惫但璀璨发亮,右眼却缠着层层白色纱布,似已不能视物。
杀猪匠沉默半瞬。
不言。
忽而抬手,粗糙的食指腹在纱布上方拂过,有滑落至边缘,稍一顿,勾起边缘一角,露出纱布下的伤情。
他凑近了,鼻息与少女有短暂交息,两人都未躲避,似压根不在意这看上去过分入侵领域的距离。
侧脸端详纱布后半晌,男人始终紧绷的结实手臂不明显地稍放松。
似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南扶光从怀里随意扔出个东西——
是草人。
草人右眼部分一团漆黑似烧焦,胸口南扶光的名字与生辰八字变得模糊不清。
……原来是这个东西?
差点连我都骗过了。
男人薄唇唇角又下落,成了往日那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好奇心害死猫,纵使猫有九……哦,五条命,但被射穿眼睛好像还是会疼的吧?”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拍开还勾住她右眼上方纱布,这会儿正不安分上下滑动似逗弄的糙手。
“值得吗?”
杀猪匠问。
“值。”
……
身患残疾,可破格直接从运输区升入采矿区。
她倒是要看看,这莫名其妙的大日矿山,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秘密。
第30章 这绿帽子还不是说戴就有得戴
南扶光用一把破剑, 掀了大日矿山膳房,火葬了其内悬挂狐皮下无数冤魂。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南扶光”三字在大日矿山内部名噪一时。
对此一举成名,南扶光本人表示接受良好, 毕竟她在云天宗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小范围内的名人她还是当得起的。
当晚就着外头冲天的火光, 她倒头就睡,本以为初次经历白刀入红刀出这种事,她必做噩梦……
没想到最后居然一夜无梦,梦中甚至没有蚊虫侵扰, 她睡得无比香甜。
第二日日上三竿, 感觉到鼻息下方似有异动, 南扶光方才慢吞吞睁开眼,便看见坐在床边那人, 丝毫不窘迫自己的行为, 不急不慢将探在她鼻下的手缩回——
外加附赠一句:“猛女醒了。”
南扶光刚睡醒, 脑子还是懵的,没意识到自己被语言攻击了,揉揉眼:“你在做什么?”
“看看你是不是死了。”杀猪匠淡道,“毕竟一晚上连翻身都没翻过。”
南扶光坐起来,伸展身体, 打了个呵欠:“你刚才叫我什么?”
“监护者连夜清查大日矿山矿区监护者人数,七杀落陷、识海受损六人, 重伤十三人, 轻伤若干,伤皆为修士……那铁剑从厨子身上拔起来时,断成了三节。”杀猪匠数着数着顿了下, 颇为真诚地反问,“不猛吗?”
“听说你把符箓砸进了那把破铁剑使得它也稍微附着一些五行力量?”
南扶光挠挠下巴,心想绝对不能告诉这个人当时她也是稍微想起了一些他说过的话才——
在她犹豫中,却见杀猪匠微微笑了起来,那双好看的眉眼眼角都有了一点儿舒展的笑意:“这如何想到的?你当时相当等同于凡人,以凡人之躯挥动修士之剑,如此若是流出去,怕不是得在三界六道搅出一番风云……”
南扶光愣了愣,她倒是没想那么多。
凡人也可用修士之剑?
“怎么说呢,真不愧是——”
“嗯?”
“为了破坏力变得很有创造力的猛女。”
“……”
南扶光窒息了一瞬,心想差不多得了,这要是传出去了还得了,以后跟宴几安掰了还有谁家好男人愿意嫁……不是,愿意与她结契?
“够了!你可真是一句好听的都说不出来!此事休要再提!”
“好的。”
“……但不妨碍以后你对我说话可以放尊重点。”
“也很难不尊重。”
杀猪匠站起来,到干净的水盆里洗了洗手,看上去精神抖擞,完全不像是观察了她一晚上关注她到底累死了没的样子。
“毕竟仙子姐姐为了进入采矿区,从此能够光明正大同地在下说上话,如此煞费苦心。”
“……”
尊重是不可能尊重的。
真想给他嘴缝上。
……
南扶光一番洗髓后换上了新的采矿区矿袍,对着水盆倒影左看看、右看看,研究自己的全新造型倒也新鲜。
半晌反应过来,很囧地意识到自己这好像是完美融入环境规则——
明明两天前她还满脸严肃宣布“我不挖矿”。
出门前整理了下乾坤袋,乾坤袋是云天宗统一派发的款式,里面自然不像什么神兵或者仙器级别内有乾坤,不过一方大小,并且现在里头剩下的、能用的符箓库存已然告急。
本来南扶光也不是符修,若要自己写一张符箓付出的代价与精力比符修呈倍增,效果也不好,所以过往除了搞一些邪恶小发明时她会自己写符箓,再多的就是存着一些日常必备符箓——
如精火符、泉水符、木生符各若干,品阶不高,按照白、绿、蓝、红、紫、金排序,她手上多的还是白色与绿色符箓。
这些都可以用来如法炮制再制造一些之前铲平膳房的临时修士宝器。但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接下来不要再有干架的机会了。
再就是宴几安写给她的两张黑金符箓——
一张先前拿出来想用的“阴阳镜像界”,可用来开启里世界暂时保命。
还有一张名曰“沙门二十四路小钥匙”,是御兽灵修用的召唤符箓,传说可以召唤传说中的二十四种上古神兽精魄……可惜南扶光属于宗门考核要是有一门拖后腿那一定是召唤术的选手,按照宴几安的说法,这符箓让她用,都不定能否召唤出个会动的东西来。
由此两张暂时派不上用场的符箓,不小心想到宴几安把它们给她时那副“拿着玩”的微妙戏谑神情,倒也与仙尊素日里那副严肃古板的模样稍有不同……
续而又想到云上仙尊此人。
她离开云天宗几日了?云天宗的人可有发觉异常?若有察觉宴几安可会想方设法寻她?
哎。
心中枉然,稍有郁郁寡欢。
南扶光唉声叹气。
旁边还有个说风凉话的让她更想打人——
“现在叹气又如何?谁让你出远门前不准备好物资。”
“出门前我以为自己是来完成一次和平、友好、迅速的购买物资任务。”南扶光抖了抖很空的乾坤袋,面无表情道,“没人告诉我我来这边是要在被封印识海的情况下炸掉一座矿山,再无缝大战一群修士。”
她停顿了下。
“其中甚至还有个拿二阶仙器的元婴期。”
说到这个,她无时无刻不在庆幸昨日监管者段南只是在一切计划完成后,短暂地出现过。
他甚至没出手。
只要不试图逃出矿区,在矿区里杀监护者,放火都没关系——
在举起镰刀,又发现南扶光被射穿了右眼变成“身患残疾者”后,他直接转身离开了现场。
“再有状况,你依然可以再去抢一把剑……这里一定还有别的剑修。”
并肩走出房间时,杀猪匠悠悠道。
南扶光闻言,震惊至失言,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种和山匪说话的理所当然语气是怎么回事,你不要觉得我这种行为是常态,昨天那是情势所逼,迫不得已——”
“那你抢不抢?”
“无论是不是本命剑,哪怕只是寻常佩剑对于剑修来说也是比命还重要的存在,你懂不懂!算了,你又不是修士,跟你说你也不懂!”
“哦,不抢吗?”
“……”
“?”
“抢。”
“……”
“那我也是被逼的。”
“好的。”
“真的!”
“好的。”
……
时间倒转回两个时辰前,辰时未到,大日矿山外,云上仙尊少有一夜未眠。
回想起昨日那店小二一番“少女与她失踪的情郎”说辞,宴几安颇有如鲠在喉的难安。
早早出了厢房至酒肆大堂妄图再打听什么,酒肆却在他出现的一瞬寂静如乱葬岗——
八卦谁不爱听?
更何况还是云上仙尊的八卦。
“云上仙尊未来的道侣不知道何种原因跟别的汉子跑了?”
“仙尊对此毫不知情,还以为她是单纯离家出走,眼巴巴追上来?”
“哦哟。”
“造孽。”
“你说说这年头,男人再英俊再有地位又有什么用呢,放眼如今三界六道,云上仙尊也算是翻手云覆手雨的,连仙盟盟主见他也要敬其三分……”
“那绿帽子还不是说戴就有得戴?”
酒肆内多是行脚商人,说到绿帽子这件事,纷纷带入感很强,面面相觑皆在彼此眼中看见唏嘘。
“师父……这其中想必是有什么误会的。”
柔软的呼唤声响起。
身后是也早起听见动静跟上来鹿桑。
感觉到来自前方仙尊无声的低气压,云天宗小师妹粉白的脸蛋浮上一丝血色,脚趾无声在鞋面下蜷缩,她轻咳两声,放下手中刚抿了两口的茶杯,出声打破了这份沉默。
“大师姐她必不可能是这种人。”
宴几安蹙起的眉心在短暂的一瞬后便舒展开,回到了一开始宠辱不惊的神情。
听了鹿桑的宽慰,他不见放松,但也没有别的神色变化,仅沉默不语。
修长指尖随意捡起桌上茶杯,一转茶沿,温热茶水碰了碰那淡色薄唇。
云上仙尊垂眸,扫过杯中泛起涟漪的茶汤……
不知为何,有点烦。
遂淡道:“你又不了解她。”
鹿桑脸上从一开始的慌张终于变为窘迫。
又后悔自己是否真的多言。
双手在桌下绞成一团,她脸色由红转白又变红,唇启嗫嚅,正欲辩解,这时,从酒肆外远处,忽然一声巨响打断了她的言辞——
“号外!号外!最新消息!昨日大日矿山可是遭了一番地震咧!”
云上仙尊的再一次蹙起眉。
……
宴几安当下离开酒肆,带着鹿桑赶往矿场方向,在越发接近矿场处,鹿桑小声“咦”了声。
宴几安并未因为她发出小小的疑惑声而放缓前进的速度,只是略微一偏头扫了她一眼,鹿桑道:“此处设有禁制,识海现在没有回应了。”
闻言,宴几安只是抬手,伴随着悦耳铃声,羽碎剑完整出现在他掌心——
他稍一停顿,收了剑。
不知那禁制何人所设,如今三界六道唯他一名化仙期修士,再如何禁制阵法的设限也不可能越过他——
设阵法的人怕也没考虑过有生之年这禁制还要把云上仙尊也算进去。
鹿桑见其本命剑如常出现,松了一口气,又一抬眼见到不远处出现高耸黑墙,一座紧闭大门出现在连绵起伏的山脉中间。
门两侧有更高瞭望塔,塔上站着两名大约筑基期左右修士,此时面有疲倦,似乎真的经历一些叫人恼火的动荡。
宴几安几个起落跃于门下,瞭望塔上的人第一时间竟也没有发现。
抬手一束光打到其中一名修士眉心,后者吓了一跳,低头一看,便见大门正中央,身着鸦青道袍修士背手而立,此时此刻正微微仰着脸,目无情绪直视而来——
“开门。”
来者嗓音清冷矜贵,平静以至于显得理直气壮。
“什么人!开什么门就开门!边儿去!这可不是你能来玩耍的地方!”
那修士远远低声警告,声音中带着不耐烦,只想赶紧把门下那人打发走。
没想到来人丝毫不受他语气影响,动也不动,嗓音淡漠:“昨日,里面可是发生了什么?”
“里面发生了什么干你屁——”
修士骂到一半,突然像是噎住一般猛地停下,在看清下方来人的脸时,仿佛难以置信地微微瞪大了眼——
等等噢,这是他想象那人?
别是眼神出毛病了?
若是他以为那尊贵之人,又怎么会出现在这个鸟不拉屎地方?
啊?
没等守门修士想明白,宴几安稍一偏头,似细细聆听门内动态,而后也不知听见什么,那从头至尾波澜不惊的黑眸中稍一凝神,转身与那修士重复道:“开门。”
守门修士被他这第二次的命令弄得一愣。
尚未来得及回答,矿区内部不知道从哪传来一声惨叫,冲天火光似也一下子烧掉了云上仙尊的耐心,他抬手,一拂袖,“轰隆”一声巨响,那耸立数百年的厚重大门居然在一阵硝烟飞尘中,被轰出一个大洞!
“啊啊啊啊你?!”
守门修士被吓得屁滚尿流,差点儿从高台上一头跌下来!
怎么着我大日矿山在你云天宗手中必有一劫?
正魂飞魄散不知如何是好,此时空中传来一阵乱铃响。
“大日矿山禁区,闲杂人等禁止入内,汝等何人,烦请速速离去。”
……
手执赤怒鬼头镰,白发元婴修士从天而降。
俯首对视门外云上仙尊第一瞬,段南迅速认出了来者何人,微一皱眉,目光又扫过其身后鹿桑。
此时鹿桑不过刚刚筑基期,被元婴期修士如此一扫只觉得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下意识往宴几安身后躲。
宴几安头也不回,只是坦然与段南对视,认出了那造型古朴浑身透黑却泛着森冷寒光的二阶仙器,不动声色道:“指挥使大人,烦请领路,今日本尊观星辰异动,似有云天宗弟子误入矿山。”
段南确实是「翠鸟之巢」副指挥使。
此时听闻宴几安说辞,绕是他向来心绪鲜少起伏,也忍不住面僵片刻,心想那位所谓“误入矿山”的云天宗弟子刚才完成大杀四方成就——
连识海被封印也没影响她发挥,简直是杀红了眼。
矿山内正人仰马翻,如果可以,他倒是希望有人赶紧把她带走。
可惜不可以。
大日矿山规矩,入矿者,生是矿区人,死是矿区鬼。
段南转动手中赤怒鬼头镰,既认出云上仙尊,他当然知晓非他对手,修仙入道,一个大境界阶级差之万里,今日定有一番苦战,若想拖延,必一击即中,方有可能——
思绪万千,他刚刚握紧镰刀,甚至尚未行动,余光瞥见宴几安指尖有金光!
他心起警惕,浑身肌肉下意识紧绷如蛰伏野兽,然而尚未来及动作,下一瞬便感到面颊刺痛!
“让开。”
平淡声音自空中响起。
矿山燃烧熊熊烈焰,风中的温度似也升高,一阵风吹来,化仙期修士道袍扬起,长发飞舞,铺天盖地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让不了。”
风中脚环银铃乱响,似段南之心绪,雪光镰刃划破疾风发出破风之音,银铃震动,他握紧手中镰刀,俯冲而下!
宴几安眉眼未动,见状不曾闪躲,只是眉眼不动,似并不意外少年元婴修士之不自量力,抬起一边手——
宽阔袍修自苍劲白皙腕处滑落,两根手指交叠捏成简单的结印动作,与此同时,巨大的金光符阵自他身后展开!
起初暗光收敛,符阵转动,紧接着犹如一束光聚拢于符阵中央,霎时,金光大盛!
周遭人包括鹿桑在内不得不抬手遮眼,缝隙之间,只看见无数金光凝聚成成千上万把光剑于阵法中缓缓成型——
宴几安手腕灵活往前一挥,万千光剑如惊鸿游龙、鱼贯而出,剑雨一般铺天盖地笼罩正面攻来的段南!
他甚至没有祭出本命剑。
万剑齐发,金光如雨,段南仓惶之中只能飞快转动手中二阶仙器抵挡剑雨!
刺耳“叮铛”乱响,元婴期修士终于见识到了夸境界上位者实力,终究不抵节节败退,竟是一招未出被如蝼蚁碾压!
一道光打在赤怒鬼头镰手柄处,与镰刃链接之处发出一声不详声响,段南心中一惊抬眸看去,只见镰上出现一丝清晰裂痕——
这一分神使他彻底败落,一金光突破他的防线,衣袍碎裂声中,他束起长发也随之散开!
段南识海凝滞,气血逆行,先天运转之气倒流回识海使他一口鲜血喷出,重重摔落在地!
段南仰面而落,内心竟是一片寂然——修行之路漫长,以往只当自己天之骄子,听惯“天才修士”之类奉承……
今日与宴几安一招而过,方知仙途漫漫。
心中落空数息,余光只见鸦青色道袍踏空而来,云上仙尊抬手捉住他衣领,将他一把从地上拉起。
“无意为难,本尊只单寻一人。”
段南垂眸,扫过捉在衣襟上那手,一阵冷香入鼻。
白色睫羽颤抖,元婴期修士掀起眼皮子:“非矿区不放人,入大日矿山者,终身结契,强行离矿,定暴毙而亡。”
宴几安闻言,眉心一紧,放开了他。
段南啐出一口血沫,整理了下道袍,转身拾起掉落在不远处的赤怒鬼头镰,未心疼接口处裂痕,随意往身后一背。
面色冷淡,若非气息微乱,旁人定难查此时他只硬强撑一口气。
“然仙尊要寻之人,确实身在矿区内。”
“你怎知?”
“她自报家门了。”段南停顿了下,“喊得人尽皆知。”
“……”
段南短暂离开,而后再又过几刻,携几名大日矿山看护者归来。
那看护者不过筑基初期,这辈子没见过除了段南之外元婴期以上大佬,乍见云上仙尊,吓得六神无主,尊敬、崇拜、恐惧皆有之——
特别是知道后者此番前来寻人,而他们交不出他所寻之人时。
宴几安只是扫过那几个监护者惶恐面容,稍一停顿,问:“如何?”
拆了半边矿区。
造就膳房处监护者死伤无数。
被射穿了右眼。
但……
段南面色冷漠:“还活着。”
“回回回仙尊的话,确、确实还活着!睡、睡睡睡着了!还还还没醒!”
监护者甲抢答,不似撒谎。
监护者乙为灵修,先天带有超乎寻常人的六感,闻言,下意识觉得这抢答似乎不太妥当,当下踢了同伴一脚:“你怎知?屋内没有狐狸咱们可进去不得,你违规进去瞧了?”
监护者甲:“那肯定不能,是她室友说的。”
监护者乙:“室友?”
监护者甲:“对,拿着大日红花,新来那个……记得吗?”
监护者乙:“不记得。”
监护者甲:“你说还好是个凡人否则看上去能一拳捶死三个你那个,现在记得了吗?”
监护者乙:“……记得了。”
两位监护者窃窃私语,完全没注意到在他们身后,伴随着他们的讨论对象性别逐渐明确,率先发问的仙尊大人越发沉默。
等他们感觉到比方才矿内杀戮现场还叫人心惊肉跳的黑云压顶,双双噤言,转头便发现仙尊面相俊冷,挺拔而立,面似不愉。
胸口震动,心跳得快要暴亡,监护者甲硬着头皮唤了声:“仙尊?”
宴几安:“室友是什么?她与别人同住?可是一个魁梧的男子,自称是杀猪匠?”
监护者乙:“……”
这指向性太明确了,我害怕。
监护者甲:“入矿区者一视同仁,只分职能,一般不太按性别分房——”
话语未落,又被同伴狠狠踹了一脚。
呃。
监护者甲:“可是千百年都这么混住的啊?”
监护者甲:“他们一起来的,住一起,不能么?”
监护者乙:“……”
算了。
毁灭吧。魔/蝎/小/说/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