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肃颤抖着嗓音,试探着开口。
雨势渐小,他脸上的水渍却没有减少半点,希冀、懊悔、痛苦交织在心头,在一坛坛酒和雨水的催发下,让这个年逾四十的中年人痛哭流涕。
他从前自诩位高权重,从不耽于儿女情长,却对那个顾临烟像是迷了心窍一般言听计从,做了许多错事,到头来,妻子要与他和离,几个儿子也与他没了情分,唯一的女儿更是直接脱宗改姓……他无论是作为丈夫、还是作为父亲,都失败透顶!
齐玉璇敛眸,唇角的弧度平静从容,说出的话前所未有的决绝:“不能。”
她早就看明白了。
萧肃和林卉并非第一次做父母,却将所有的恶意与怨怼都发泄在了她身上,只因为这个女儿不像他们期待的那样,迟来的怜爱愧疚,不过是他们自欺欺人的手段,究其本质,他们最爱的还是他们自己罢了。
如果让她说起这两世最大的不同,那便是她不再渴望他人爱重自己。
靠山会倒,靠人会变,只有她自己立住了,所有的财帛权势、赞誉偏爱才会向她奔涌而来,而现在——
“我如今是长乐郡主也好,还是深巷孤女也罢,二位的弥补,我都不需要。”
“这扇门合上,请二位以后莫要纠缠,以免我母亲为此事劳神,往后无论生死富贵,我们再无瓜葛。”
她撂下一席话,转身便走,披风在绵绵的风雨中轻轻回旋,荡出一片干脆利落的弧度。
“不,玉璇,玉璇!”
林卉眼睁睁看着女儿的背影,下意识地往前扑去,却被守卫牢牢拦住。
“吱——砰!”
朱红色打着金色铜钉的高门在他们眼前用力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脆响。
“玉璇……”
林卉失神地望着已经关紧的朱门,口中还喃喃唤着女儿的名字。
她忽然想起来了,当初她还怀着双生子时,就预感会有一个女儿,她亲自给小女儿拟了好几个名字,玉瑶、玉璇、玉琦……都有极好的寓意,可她心底里,其实并不求女儿未来如何德艺双馨,名动京城,只希望她的掌上明珠能一生玉魄澄明、风骨自持、快活恣意。
而如今,而如今,女儿确实做到了。
却不是得益于他们这亲生爹娘,而是因为她从前十四年在叶家受过的苦,加上后来她自己选择的母亲……
她说不能,不需要,她说往后无论生死富贵,他们都再无瓜葛。
林卉回想起方才女儿望过来的,陌生又疏离的目光,胸口闷地好似无数胀气碎石挤压鼓动,又酸又涩又疼。
她跌跌撞撞地歪倒了下去,萧肃慌忙扶住她,而这一倒,便足足病了一个多月。
这一个来月,萧家已经再度授官,萧肃起复为吏部侍郎,辅佐从前自己的属下,萧珏倒是继续留在了京中,领了一个五品闲职。同时,京中也发生了几件大事。
麒麟卫和兰城官府对去岁岁末发生的事情抽丝剥茧,无数证据都指向了低调了大半年的端王,而太子更是一改从前的谦逊温和,直接在大殿之上弹劾皇叔,并带上了关键的证人,琵琶乐师曲磬。
龙颜大怒,即刻派麒麟卫去押送端王入宫拷问,可端王府早就人去楼空,只剩下对此事一概不知的顾临烟被锁在屋子里,还被拔了舌头,挑断了手脚筋。
端王不知逃去了哪里,京中一时间人心惶惶,不少人揣测端王怕是要反,然而过去几天风平浪静,百姓们又津津乐道另一件事。
皇后的母家白家因私吞修筑河道堤坝工程款五十万两白银,合族流放直岭南,皇后跪在御书房外整整三日,最后一病不起,看似养病实则软禁地关在了自己的寝宫中。
初夏,黄昏的阳光不晒人,暖风和煦,丝丝缕缕吹过耳畔,吹得人昏昏欲睡。
齐玉璇就靠坐在摆在院落里,葡萄架下的罗汉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账本,看的累了就换话本子,手边水果点心牛乳茶摆了一堆,方便她自己取用。
只是蝉鸣已经初见端倪,鸣鸣声不绝入耳,齐玉璇蹙眉,抬头想要吩咐人去粘蝉,却看见了蹑手蹑脚靠近的裴杏儿。
“杏儿?怎么过来了也不遣人通报一声。”
她丢开账本,踩着鞋拉她坐在架子的阴凉处下。
本来还想悄悄吓一吓她的裴杏儿只好收起小心思,乖乖坐下了。
长公主说了,如今齐玉璇越发像个严肃小老太了,整日里板着张小脸,也不出去玩,也不与太子、公主还有那些好友相聚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窝在府里不是看账本看书,就是泡茶练字。
长公主看不下去,只好哄着裴杏儿多与她松快松快,别把身子骨闷坏了。
“可是我拜托你们的事情有了眉目?”
裴杏儿只得点头,从自己袖中掏出一本书。
“郡主,您可真是太看得起我们了,这一年多时间您委派了多少无法胜任的活计,我爷爷硬是被逼着活到老学到老,这段时日熬得眼圈儿都红了!”
一个月前任舜偷偷取来的香绮坊密藏的粉末,齐玉璇问了一圈能问的人,甚至秘密走访了许多香料、药材铺子,都没有人认识这是什么。
她只能找上裴家祖孙,毕竟他们祖上传下来的残页多,认识的医者也多,让他们去查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有什么作用,是否会对人有害?
如今香绮坊已然成了京中最大的胭脂水粉铺子,就连宫中的娘娘们也都开始托人悄悄地去采买,照这个趋势下去,京中怕是要唯它一家独大了。
“郡主您瞧,这是我们这一个月来尝试的上百种药方、还有暗中征集的自愿试药者的记录……”
裴杏儿将册子翻开,上头分门别类记录了药方材料、用量、烹制方法,另有时间、试药者的性别年岁是否有疾、服用后即刻、三日、七日、一月的反应等等。
这法子还是齐佑当初时疫时点拨的,如若不然,还不知道要废多少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