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枫 作品

第218章特刊

十月下旬的晚秋,上午天空微阴,日影稀薄,时有萧瑟冷风袭来,刮得大马路上灰尘飞扬不止。

南京路520号的世纪时装屋门口,一身黑白制服整整齐齐的男店员正拿着扫把清扫着门口台阶上被风吹来的落叶灰尘。

倏然一位身着深棕色格子西服、头戴暖咖色羊毛呢礼帽的高个男子踏上台阶来,打断了他的动作。

店员下意识地侧头一瞧,便对上了一张肤色较深、满脸笑意的面孔,连忙露出笑意打招呼:“骆先生,您早。”

“早啊,小张,开门了吧?”

“当然了,九点就开门了。”

骆明煊态度随和地点了点头,提着皮革公文包,推开了那扇刷着红漆的玻璃门。

听见“叮呤当啷”的门铃撞响声,站在柜台后方的林遐意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来,瞧见男子身影便微笑问候:“骆少,感觉有好些日子没见您了。”

“是有好阵子没见了,八月底去巡视分店生意的,这都快两个月了,在北方天天那吃得真叫我不习惯,昨夜回来吃了口家里的清粥小菜,险些叫我流下眼泪来……”

骆明煊絮叨着走进店里,职业病发作般地绕着三间店面转了一圈,随后走到柜台旁问:“总店这的生意如何?我看几个架子上挂的衣服似乎都稀疏了许多啊。”

“的确如此。”林遐意略带笑意解释道,“自上月那场高定秀后,我们老板便愈发的名声大噪了,这店里的生意也跟着水涨船高,热门款式时常补不到货,架子都空了一半了。”

“原来是那场花园高定秀的功劳,看来那场表演是相当之精彩了!”

骆明煊倚着柜台悔恨地啧了啧舌,“诶呀,可惜我在外地,错过了没看到,想起来便后悔!”

“那……您或许可以看看这本杂志特刊。”林遐意犹豫了几秒,从柜台下方的抽屉里拿出一本较厚的《纪元》杂志,正面朝向他放在了柜台上。

“当日走秀展示的每一套服饰造型,这本杂志上都有照片,还有文字版本的讲解介绍。”

骆明煊顺着他的动作低头一瞧,顿时感兴趣地睁大了眼。

只见那彩色封面上,穿着粉红缎面礼服的优雅模特叉着腰、昂着下巴,姿态舒展地举着一把大羽毛扇。

模特的旁边,赫然印着一行竖字——1922世纪高定作品合集。

“这是,照片合集?”骆明煊将公文包夹在腋下,饶有兴致地拿起杂志粗略翻了翻。

纸页翻动间,数张黑白照片夹着彩图从眼前掠过,每隔几张图片,便有一页文字介绍,包含着每套造型的名字和单品名称,以及具体的面料工艺与设计灵感,内容很有些意思。

“这个不错啊,我拿走看了。”

“额……”林遐意盯着他手里的杂志抬了抬手,一时笑意僵滞,未能应出声来。

骆明煊正要转身离开,瞥见他为难的表情,便又停住脚步:“诶你小子,这是什么表情,一本杂志也舍不得让我带走啊?”

“不是,骆少爷,这特刊一出便售空了,如今是有钱也买不着的。”林遐意一本正经地解释,“我这本是想要留着珍藏的,您若想看,我自然可以借给您。倘若,您要想自己收藏一册,那只能去楼上问问解主编,她手上或许还有几本。”

骆明煊倒也没有抢占人家物品的意思,原先只当是一本随处可买的杂志,就和报纸读物一样,人家看完了,他拿走接着看正好不浪费。

听林遐意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这本杂志特刊的价值,当即将杂志放了回去,爽快应道:“那行,我去问问良嬉姐。诶对了,你们老板可在?”

“老板今日不知会不会过来,”林遐意若无其事地拿起杂志,收回了抽屉,“您若着急见他,可去楼上给手工坊打个电话,季秘书如今都是在那办公的,老板的行程他最清楚。”

“奥,我知道了。”骆明煊点了点头,提着包朝楼梯走去,边走边感慨,“轻舟兄可真是大忙人呐……”

他的嗓门天生高亢,脚步声也毫不收敛,风风火火地走上楼梯,还未等转过楼梯角,就已开始打起了招呼:“诸位杂志社的朋友们,可有想我啊?”

然而在这编辑部工作的,却没几个是性子外向的,唯二两个较为开朗健谈的是市场经理和外勤记者,他们二人此刻都不在社内。

因此骆明煊甚为热情地打了一声招呼后,回应声却寥寥无几。

而他也丝毫不觉尴尬,哈哈一笑道:“都忙着呢,忙点好啊!”

解良嬉正坐在办公桌前绘制插图,闻言抬头扫了他一眼,语声淡淡道:“小骆来了,你来找轻舟的吧,那去他办公室等吧,刚给他打过电话,说大概十点钟到。”

骆明煊拿出自己的怀表看了眼:“十点钟也快了嘛,我还是在这坐会儿吧,楼上也无人陪我聊天。”

他说着,环视一圈后,就坐到了窗旁那张墨绿色天鹅绒沙发的边角上。

这是杂志社内唯一的待客区,即便如此,这个角落的物品也堆得相当杂乱,茶几、沙发甚至地板上都摆满了各种报刊书籍。

他只能挤在沙发的角落里,连公文包也找不到一个空位存放。

随手把皮包压在了手边的一叠报纸上,收回手时,恰好瞥见旁边的一份报纸上印着纪轻舟的正面照片。

微微泛黄的模糊照片中,穿着浅色西服的青年端着茶杯坐在沙发椅上,清俊的面庞略带笑意,像是正在参与某个聚会派对。

骆明煊好奇地拿起这份报纸,想看看上面登载了什么有关他兄弟的新闻。

结果展开一瞧,却发现照片两侧纸页上密密麻麻印刷的全是英文。

“这叽里咕噜的,写的什么东西?”他不禁弹了下报纸,不满地嚷嚷了声。

“合集特刊上有那篇文章的翻译转载,就在第二页。”

解良嬉仿佛能猜到他在发什么牢骚般,头也不抬地提醒:“你脚边的杂志堆里便有一本特刊。”

骆明煊一听,当即俯身在沙发旁的杂志堆里翻找起来,不一会儿,就找到了方才见过的那本特刊杂志。

随后,他悠然惬意地斜倚着沙发扶手,跷着二郎腿,从头翻阅起这本杂志。

当翻到第二页时,果不其然看到了一篇标注着转载自某西文报纸的文章。

【——“优雅永恒,浪漫无价。”

这是世纪时装公司创始人纪轻舟在他的首场高级定制秀上,面向媒体发表的他的时尚审美观。

纪轻舟,凡是时装行业的从事者、时尚爱好者、关注娱乐新闻的读者群众,都应该知晓过他的名字,听说过他所创立的世纪品牌。

服装行业的翘楚,时尚艺术的革命者,引领潮流的浪漫主义设计师,这是大众对他的主要认知。

不知从何时起,也许是纪轻舟在上海的南京路520号商铺开设他的第一家时装屋,也许更早,当他选择转行,在一条名为“lovelane”的小巷里,开启一家小小的裁缝铺时,就注定了“世纪”会成为今日的时尚代名词。

他的品牌,他的衣服,就如同他本身的人生那样传奇而极具魅力!

九月十二日,纪轻舟在华尔特饭店的花园里,首次发布了他的高定系列服,这一场时装表演在上海名流圈层,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葱蔚洇润的花园秀场,巨大的银色品牌标志,华丽浪漫的视觉效果,五十八套展现着超前审美水平的高级定制服,从未有过的疯狂创新举动,给国内外时装业带来了空前绝后的影响。

《纪元》杂志因此决定为这一场秀出一期特刊,就叫做“c.j1922高定作品合集”,杂志将附上五十幅黑白照片、八幅上色彩照,以及详细的文字讲解。

作品集总共五千册,消息刚出,嗅觉灵敏的商人已经付诸了行动,我想不久后它们就会出现在大洋彼岸和欧美国家的时尚爱好者手中。

对于绝大部分从事时尚行业的设计师而言,那将是他们的灵感宝库。

时装界似乎从未出现过如此炙手可热的设计师,以至于人们不知该以历史上的哪位人物去衡量他的水准。

他擅长使用最为简洁流畅的线条,裁剪出最轻盈优雅的女性气质,打造最为自由浪漫的摩登氛围。

来到上海不足半年的pg日化公司经理哈恩女士表示,她和她的女儿都已经被世纪征服:

“不论任何场合和时间,如果你需要一身体面的裙装,最好的选择就是去世纪时装屋。如果你想要找到自己最美的样子,且拥有足够的预算,最好的选择就是去世纪手工坊,找他们的老板纪先生为你设计一套造型。记得,一定要找他们的老板亲自设计。”

三年前,《文汇报》的主编盖尔先生,在看完他的新装发布秀后,曾为他写下一段评语:“这是一位拥有着令人惊愕的天赋与创造力的天才设计师。在这个国家,不会有人能够超越他在业界的地位,能够超越他的,唯有他自己。”

一年两次的成衣系列发布秀,他的作品总能给顾客带来惊喜。

持续三届的上海时装业大秀,世纪的秀场往往最受观众欢迎。

整个行业的从事者们都在观望着这位年轻人的发展,也许有人盼望着他越走越高,创造更多的经典作品,也许有人盼望着他能狠狠摔落,吸着他的养分、踏着他的肩膀将他超越。

但这一场“邂逅罗曼蒂克”高定秀,却恰恰印证了盖尔先生的那句话:“能够超过他的,唯有他自己。”

让我们期待纪先生在未来给我们带来更多精彩的时尚瞬间!】

“这个洋人写得倒是很中肯,算他眼光不错!”

骆明煊歪着嘴角轻哼了声评价,继而翻了翻后面的两页彩图,看见那图片上华美灵动的模特造型,不由感叹出声:

“良嬉姐,你这合集出得真好,照片也清晰,简直太好了!你不知道,我得知自己错过了那场时装秀时有多么遗憾,轻舟兄的首场高级定制啊,还是露天秀场,不能亲眼见证那品牌新标识升起的一幕,真是我人生的一大缺憾!但是,倘若能拥有这本高定作品合集,那多少便能缓解一点我心头的酸涩惋惜了……”

“行了,送你吧,别在这念了!”

“嘿,多谢良嬉姐。”

目的达成的骆明煊瞬间扯开了笑容,继续倚着沙发怡然自得地翻阅起杂志来。

约莫十几分钟后,还未到十点钟,纪轻舟就带着秘书步履轻快地来到了楼上。

在待客区角落看见某个男子的身影,他不觉意外地微微挑了下眉,打招呼:“骆总回来了?上来聊吧。”

骆明煊一听见他的声音就提起了精神,闻言干脆地应了声“来了”,随手将杂志合起塞进了公文包中,提着包跟着纪轻舟走上楼去。

三楼办公室内,淡薄的日光洒入室内。

随着季景含打开两扇飘窗的窗户通风,呼啸的秋风立即灌入进来,吹着纱帘不断翻飞飘动着,在姜黄色的墙面上映出飞舞的淡影。

“喏,上个季度各家分店的营收报告,都在这了。”一走进办公室,骆明煊便相当自在地摘了帽子,在办公桌另一侧的椅子上大剌剌地落座,将公文包内的一沓文件拿了出来,放在桌面上。

“辛苦咱们骆总了,坐下喝杯茶吧。”

纪轻舟抬了下手,示意秘书给骆明煊沏杯热茶,继而拿起那一叠营收报告,边翻看边问:“你这次怎么去了这么久?”

“寻常是不会花那么久,这不是顺道去北京住了几日,瞧了瞧他们那市场环境嘛。”

骆明煊半是调皮地嘿嘿一笑,趴在桌旁道,“不去不知道啊,原来北京外城的新市区,也有一新世界商场,商场不远便是东方饭店,那是南城唯一的新式饭店,我此次过去便是住在那。

“香厂新区,也就是那新市区,虽不及上海繁华,主干道两旁却也是商店林立,且多为新式建筑,什么化妆、理发、珠宝店,西餐、茶社、照相馆啊多的是,我觉得还挺适合作为我们分店选址的。”

纪轻舟面带着淡淡笑意点头,婉转回复道:“听起来不错,但听你元哥的意思,北京接下来几年不会太平,你还是别去那了。”

骆明煊笑容一滞:“那去哪啊?”

“香港吧,你不是一直想要去香港开分店吗?”

“香港太平?”

“接下来十年应当不会有事,你元哥说的。”纪轻舟暂放下文件,望着对方劝说道:“再说你只是带些人手去做生意,别太招摇,别惹是生非,能有什么事?”

骆明煊凝神考虑起来,思索间端起季景含刚送来的热茶放到嘴边,刚碰到嘴唇又被烫得“斯哈”一声,连忙将杯子放回了桌上。

继而他靠在椅子上,神色专注地思忖了一阵,点点头:“也行,正好我有个广州兄弟,把他叫过去,粤语沟通不愁,早点在香港开店也好,方便今后走出口贸易。”

纪轻舟见他已转换目标,心底稍稍安心几分,转而又正经提醒道:“不过做生意归做生意,独自出去,不该碰可别碰啊,尤其是鸦片。”

“这我哪敢呐……我自小听我爹说的,染了烟霞癖的,没谁有好下场,最后那死相都凄惨得很。”

骆明煊摆了摆手,相当有主见地说道,旋即考虑了一阵道:“我想想啊,回来休息一阵,这个月底出发去香港,怎么样?”

“要不再多休息一阵?”纪轻舟提议道,“这个月底,不出意外,我们得请你吃个喜酒。”

“啊?”骆明煊一时未能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纪轻舟回头望了眼坐在门口位置的季景含,压低声道:“我和解元准备月底结个婚,届时打算在饭店里请亲友吃个饭。我俩的朋友里,知晓我们关系的只有你和信哥儿,信哥儿又去了法国,那你必须得到场。”

骆明煊神情微愣,低低地问道:“可你们,不是已结过婚了吗?”

“那算什么结婚,就只是和他哥哥在老家拜了个堂,没有祝福,没有亲友见证,更没有感情,纯属是一场利益交换。”

“嗯……说得也对。”骆明煊缓缓反应了过来,旋即又划开笑容:“重办婚礼啊,那太好了,你们届时给我发个请柬,我必然到场,给你们随份大礼。”

纪轻舟听到他的“大礼”就觉得不靠谱,语气轻松笑道:“人到场就行了,大礼倒也不必。”

“那可不成,你们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了……”骆明煊这般咧着嘴说着,无意间看见了他无名指上金光闪烁的元宝状戒指。

不知为知,笑着笑着,眼里竟有一瞬模糊起来。

他想,这大概是喜极而泣,他是真心为他们感到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