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枫 作品

第196章委任书

如非必要,纪轻舟真不想在这种即将分离道别的时候冲着对方发脾气。

但看到这张委任状,想到解予安又瞒着自己,接下这等危险职位,他心里便骤然冒起一股难以压制的火气来。

解予安对上他严冷的目光,先是疑惑了一瞬,旋即瞥见他手上所拿的东西,便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只是一封委任书。”他语气平缓温和地说道。

“我认得字。”纪轻舟将那张委任状拍在桌面上,仰起脸看向身前衣着整齐的男子,“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上次是瞒着我去南京,这次是准备一个人悄悄去北京当大官了?”

他方才仔细浏览了一遍其中的内容,才发现这上面写的什么指挥部指挥官的职位,是需要去北京赴任的。

“不会,我已决定回信拒绝。”

解予安半蹲下身来,凝视着青年的双眼,坦然回道,“我从未想过去北京,也不想做官。”

这委任书上的职衔的确是一个好位置,如若有机会,两年内说不定可晋升少将,但解予安心底知晓,京城不是个好去处,多方势力,龙蛇混杂,稍不留意就容易没命。

假如他在上海没有其他牵挂,只身一人想要闯荡事业,或许会赴任一试,但现在么……他则是考虑都未曾考虑过。

之所以没有把此事告诉对方,也是因为他一开始就没打算接下,以免纪轻舟多虑,便索性没有开口。

纪轻舟张了张唇,一口火气还未发出来,又被解予安淡然镇定的话语压了回去。

旋即他察觉不对,拿起那张纸又仔细瞧了两遍,尤其是底下那两道潦草的签名和红色的盖章,怎么看都觉得它不像是一份普通的委任书,倒像是不容违抗的任命书。

“这事,写个信就能解决?”他怀疑地挑起眉角。

解予安稍作停顿,道:“解决不了,也会有人帮我摆平,别担心。”

他这么一说,纪轻舟反而更为担忧,盯着他似问非问地说:“谁帮你摆平,你爹的手伸不到那去吧?那是……南京那边的人?”

解予安与他相视了几秒,没有吭声,接着拿过他手里的纸张随手一折,放进了公文包里。

但他的无言也代表着一种直白的回答。

纪轻舟不禁蹙起眉来,心怀不安问:“你没有牵扯进去吧?”

此刻,邱文信已登上了前往法国的邮轮,他便彻底没有了能确保对方安危的底牌。

之前觉得顶多再过两个月,等这一期的军校学生毕业,解予安便会回来上海,之后不管那些人怎么争斗,也与他们无关,因此不怎担忧。

哪知这会儿又突然冒出这么一张委任状来,叫他立即提起了警戒之心。

但仔细一想,此事也不奇怪,如今这年代,但凡留洋归来的皆是受人争抢的人才,解予安既是西点毕业,受伤退伍前仅二十岁年纪已是上校军衔,足以证明其天赋实力。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他眼睛才复明不久,便收到了南京军校的总教官邀请,而今学校职位还未卸任,又拿到了北方陆军部盖章的委任书。

这不恰恰说明了,一直有人关注着他的状况,想要将这块香饽饽拉到自己的阵营中去吗?

解予安微叹了口气,伸手握住了他放在膝头的双手,包在自己的掌心里轻轻拍着,耐心地安抚他的情绪道:

“我仅在学校教课,能牵扯进什么?你未免太高看我了。”

“你教课的学校可不是什么普通学校,”纪轻舟回道,“你的同事、你的上级,甚至你的学生,也都不是什么小人物。”

“那我也只是个教官而已。”解予安平静说道,“你别想太多,再过两个月,我就回来了,到时候,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

他说着,拇指摩挲了下青年细白手指上那耀眼锃光的戒指:“等我回来,就结婚。”

“你少立这种……”

纪轻舟话到一半又止住,发现自己竟连这等话语也不敢多说,一旦往这个方向深想,心里便惴惴不安。

他倒不觉得解予安会在这种事上骗他,骗这一时也没有什么意义,只怕有时候人太有用反倒惹来忌惮,而欠了的人情也往往是要还的。

他越想越是眉头紧蹙,拥有着后世过多的信息干扰,令他不得不生出一些阴谋论来。

解予安见他这副神情,便知他又不知脑补什么开始钻牛角尖了,抬手抚了抚青年的眉心道:“小事而已,不必忧虑。”

纪轻舟也知晓过多担忧无用,微抒了口气,劝慰自己,好歹解予安不打算接这委任书。

换个角度思考,说不定这正是影响他命运的关键转折呢?

想到这,他心底稍微放宽些许,朝对方道:“你还是尽快回来继承家业吧,不是都说商场如战场吗,你回来给我开工厂,也相当于换个战场发挥才能了。”

“嗯。”解予安淡淡应声,接着唇边牵起些许笑意,补充:“还要给你在外滩买栋楼。”

“吹牛的话就别说了,做不到怪丢人的。”纪轻舟轻嗤了声,瞥开了目光。

他语气轻嘲,解予安却也不反驳,仅是抬着眼睫,静静注视着他那略带弧度的黑发下俊俏生动的眉眼,眼底漾着柔和的眸光。

纪轻舟见他一直盯着自己不语,便挑了下眉:“看什么,不服气?”

“生气也漂亮。”解予安难得话语直白道。

“啧,你口味怪特殊的。”纪轻舟别有意味地扫了他两眼。

接着抽出手看了眼腕表,见时间不早,便站起身来道:“你差不多该走了吧,抱一下。”

解予安跟着他站起身来,闻言便抬起手熟练地将人揽进了怀里。

鼻尖掠过薄荷与月桂的清甜香气,令他不由得搂紧了青年的腰身,手臂紧贴着他的身躯,感受着那透过薄薄衣料传递来的体肤温软。

片刻后,他侧过头吻了吻青年的耳朵,确认道:“今日不去上班?”

“嗯,昨天不是跟你说了嘛。”纪轻舟在他耳畔回道,嗓音里仍带着些怏怏不快的慵散。

“那下午在家好好休息。”

“知道了。”

解予安修长的手掌贴着青年脊背缓缓上移,包裹着他的后颈轻轻揉捏着,似在汲取那肌肤的温度。

安静拥抱了几秒后,他话语沉静地开口:“你生日那时,可有时间去南京?”

“我生日,几号啊?”

“下月九号。”

纪轻舟不必刻意回想行程也知道下月多半是没有空闲的,嘴中却道:“也许有空吧,你给我准备礼物了?”

“嗯。”

“奥,那行呗。”他双臂环绕着男人的肩膀,将下巴往解予安颈侧贴了贴,漫然回应道:“那我尽量抽时间去看看你,还有你给我准备的惊喜。”

解予安唇边牵起浅浅的弧度,口吻恬淡道:“那便说好了。”

·

虽然答应了解予安下午安分在家休息不去工作,纪轻舟却未说晚上不出门。

送解予安去火车站后,他回到家中休息了一阵,傍晚六点,又换上一身整齐靓丽的礼服,前往卡尔登饭店参加一场社交晚宴。

这场宴会的举办者不是别人,正是沈南绮。

由她一手创办的农业专业学校,校舍在两个月前便已竣工,即将正式开始招生,为了拓宽学校名气,吸引师资力量,并拉取更多的钱款资助,她最近一直在积极地参加并组织各种社交派对。

而纪轻舟作为这所学校的资助方之一,自然也希望她的学校能够办好,只要有时间,凡沈女士组织邀请他参与的活动,他都会去。

夜幕时分,卡尔登饭店的大华舞厅内灯光璀璨,酒液鲜花的芳香与精致奢华的晚装填满着整个会场。

纪轻舟今日穿了套廓形宽松优雅的浅灰色银丝斜条纹西服,搭配白色的绉绸衬衣与黑色的尖头皮鞋。

柔软而垂坠的衬衣领口敞开外翻,锁骨上点缀了一条细细的碎金项链,柔白的衬衣面料与闪烁的金色项链,衬得那颈项肌肤愈发的皓白如玉。

领带同样是米白色的绉绸制作,仿佛浑然一体般垂落在衬衣门襟处,扣着金色腰链的皮带勾勒出窄瘦的腰身,显现出一股别样的风流魅力。

沈南绮见到他时,不禁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感叹道:“不得不说,你本身便是你这个时装品牌的最佳模特。”

纪轻舟从侍者的托盘中拿来一杯起泡酒,扬唇一笑道:“但我做的多是女装。”

沈南绮脑中不觉想象出他穿着裙摆夸张的女裙走上舞台的模样,接着急忙撇开思绪,岔开话题问:“听闻元元昨日回来了?怎么也不回来吃顿饭?”

“原本是想要去的,但你们昨晚不是去参加宴会了吗?”

“奥,对,最近真是忙得不可开交,脑子都忙糊涂了……”

正说着,一个身材瘦削、穿着西服的中年男子挽着他年轻的妻子走到二人面前,微笑着打招呼:“解太太,听闻您最近又建了所新学校,可真是吾辈楷模呐。”

“哪里,齐老板向来热心教育,您捐建的学校、培养的人才也不在少数,我们推行教育,可离不开你们实业家的支持。”沈南绮客气地笑了笑道。

对面男子似觉心底舒坦地微微点了下头,旋即目光一转,瞄准她身旁的青年问:“这位是?”

“我的外甥,纪轻舟。”沈南绮简单介绍了一下,接着又对纪轻舟道:“这位是青州造船厂的齐老板,还有他的太太。”

“奥,您就是纪先生,早有耳闻。”齐老板伸出手来,同纪轻舟握了握手。

尔后微眯着眼眸看着青年说道:“前阵子京城有人模仿您办了场古今服饰展览,纪先生可有听闻过?”

“听说过,我还收到了邀请函,不过公事繁忙,很遗憾没有到场。”

“那您幸亏没有专程跑一趟,这时装表演我去看了,北京终归是国之中心,传统底蕴太过深厚,古今服饰展览,仅看到了古意,而无今之新颖美感。”

齐老板委婉却不客气地评价道,旋即话锋一转:“听闻您过一阵也准备办时装展,不知我同我太太,可有这荣幸问您要得一张门票啊?”

“齐老板太客气了,”纪轻舟一派笑吟吟地接道,“您和夫人对此有兴致,我高兴还不及,届时一定会给您发邀请函的。”

听他这般承诺,齐老板似觉心满意足,随即和沈南绮寒暄客套两句后,便带着妻子去同下一个目标结交。

沈南绮等他们走远后,才抚了抚额角的发丝,调侃身旁青年道:“你如今可真是远近闻名了,他说不认识你,却像是专门冲着你来的。”

纪轻舟抿了口起泡酒,低声回道:“那还是托了施小姐的福,我也不想总上八卦报纸……”

“但你做的这行业便是如此,你越是出名,越有人愿意捧着钱来买你的衣服。”沈南绮轻描淡写地道破了这行业的规则。

纪轻舟轻笑了声:“还是阿姨看得通透……”

话落,沈南绮又带着他走到了长长的自助餐桌旁,面露笑容同两位洋人女士打起招呼来。

“认识一下,这位是艾琳·哈恩女士,pg日化公司的经理,”沈南绮特意改用英文为纪轻舟介绍道,“同时,她也是我的老同学,很高兴她愿意接受我的邀请,来担任我们学校的英文课老师。还有这位是伊芙琳小姐,是她的女儿。”

说罢,她又向对面二人介绍了下纪轻舟的身份。

“哦!世纪时装,我在《女士日报》上看到过你的作品。”那位头发褐黑、面容红润的艾琳女士似乎很是惊喜。

她睁大眼睛打量着面前青年俊雅而时尚的仪表,由衷地夸赞道:“我在美国的许多朋友都很喜欢你的时装风格,还有一些裁缝仿制你的衣服放在店里出售,它们往往很受欢迎。我敢打赌,假如你在纽约开一家精品时装店,一定会赚得盆满钵满。”

纪轻舟倒还真通过一些外文报纸读到过类似的内容,闻言便举了举酒杯笑道:“感谢您的赞美,将来会有机会的。”

他用着流利的英文礼貌回复,倏而眼光一转,注意到夫人身旁,那留着深褐色及肩卷发、面容白皙丰润的少女正直愣愣地注视着自己,便也朝她微笑着点了下头。

艾琳其实还想要和老同学的外甥,这位时装品牌设计师聊一聊她所感兴趣的衣服与时尚。

但今晚的宴会主题毕竟是学校与教育,无关之事不好聊得太多,和沈南绮简单地叙了叙旧后,便看着他们二人执杯转身离去。

“这真是一个意外惊喜,伊芙琳,以后你在这也可以穿上最时尚最新款的裙子了。”

艾琳一边望着沈南绮二人的背影,一边对自己的女儿说道。

她是近段时间才带着女儿来到这工作的,因为和沈南绮是好朋友,是老同学,她对这个国家没有偏见。

但处在青春期的女儿却很不喜欢这会儿,自搬来上海后便郁郁寡欢,不爱出门,也不愿上学,她为此一直很苦恼。

而今突然想到女儿喜欢时尚漂亮的裙子,艾琳心想或许有一个突破口能够让她逐渐接受这个新环境。

哪知她说完那句话后,好一阵没等到回应,转头看向身旁的女儿,却见对方面色发红、神情恍惚,浅褐色的眼珠定定地凝望着远方的青年背影,说道:“妈妈,刚才有一道暖流袭击了我的胸口,我的心跳得好快,我好像要爱上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