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漫天灰色阴云下,黑天鹅海域的寒风凛冽,那架直升机在眼前远去。天中似有星星点点的雪花飘落,机翼伴随着一阵狂暴的海风、摇摇晃晃。
莫名的不安和惶恐在这一刻袭上心头,纪彻不自觉上前一步,黑乱碎发遮住了眼睛。
高纬度雪域上空的云层形状狰狞,雷鸣、闪电,渐渐变换成一只恐怖的大手,海鸟似的渺小飞机在这只手的操控之下,艰难稳住身形。
不自觉地开始奔跑,纪彻向着断崖冲去。
他高高地仰着头,沉黑瞳孔紧绷成一条竖线,翻卷的衣摆、冻到冷硬的面容、拥抱叶浔时身上沾染的血迹,都不及天边忽然响起的一声轰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
直升机正式进入黑天鹅海域,几十海里外便是不受任何国家管辖的亚丁洋海域,一点火花幻觉般的突然从尾翼处迸发,无数双眼睛浮现出惊愕、难以置信地光芒——紧接着,是螺旋桨发生的卡顿、滞涩。
“呜……”
寒风怒号,或者是螺旋桨最后的哀鸣。
像一支偏离了轨道的箭矢。
更像一只失去了所有活力的海鸟,直升机机身倾斜出恐怖的弧度,继而直直坠向汪洋大海——
波涛汹涌的海水卷起翻腾浪花,无边无际的黑色海域如同张开巨口的深渊。
“卡兹”“卡兹”
雪花屏闪了闪,风暴带来磁场干预,等到屏幕重归清晰,冲到断崖处的人影身形似有一刻扭曲,下一秒,他猛然跳入海中,渺小的像一颗激不起任何水花的雪粒,藏身暗处的纪家保镖们惊慌失措,瞬间从各个方向奔来。
森林里也突发异象,摄像头居高临下,俯瞰黑洞洞的路口,有人甩开桎梏仓皇地冲了出来,膝盖、手掌包扎着渗血的绷带,他仰着头,高空飘落的雪花将他的衣领、头发全部染成雪白,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黯淡无光,像离群索居的小狼,踉跄却也恐惧的伸出手,哀鸣着,就像要竭力抓住什么——
整个断崖都乱了起来。
接连下海救人的纪家保镖,无助的跟在应修身后的应家保镖,人影重重错乱,交错的衣领在寒风中簌簌摇晃,德尼切尔家族前来善后的保镖们扛起地下的影子,低头不语。
永久耸立在黑天鹅海域,被当地居民称为女神墓地的古堡塔尖,慢慢也落了一层积雪,小雪薄而轻盈,傅谌恍惚间听见一声哀婉的轻叹。
“唉……”
书房内的暖气仿佛消失了。
贝尔湾还在下雨,雨势渐渐变得徐缓,蒸腾出的水汽模糊了窗户,像一处静谧的死地。阿谢尔一动不动,僵硬地盯着屏幕,艾莎利尔脸色煞白,应激反应让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抽搐、颤栗。
“……家主!家主!”
忽然隔门响起惊慌失措的大喊,“家主!殿下的心跳指数异常,可能是突发性房颤或者惊厥昏迷,他已经三天没有进食,请您允许医生们进入古堡……”
“家主,最新消息,少主体温异常、血压呼吸异常,请您救救他——”
傅谌意兴阑珊的低着头,掸了掸烟灰,于是艾莎利尔冲出了房间,她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十数年前的一场死亡让她久经噩梦,自此枯守在庄园不再外出。
现在,是另一场重演的噩梦。
年纪越大,傅谌就越发稀少的回忆往事,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崩溃、精神坍塌、恨意催使下向所有人报复,很快,这群孩子就会发现,从他们的命运产生交集的那一刻开始,死亡就是注定的结局。
身份、地位、阶级,天差地别。
永远傲慢地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以为自己不可替代,以为家族会为自己让步……有些错误,一旦发生就不会再有挽回的余地。
“您猜到了吗?”阿谢尔一点点转过头,游魂似的看着傅谌。
烟雾蒙住了傅谌的面孔,让他看起来漠然,他不答反问:“那扇墙,是你帮启泽破坏的?”
阿谢尔没有说话。
傅谌道:“你姨母去世后,我调查幕后凶手,查了很久、很多,那时我想的是,等处置了真凶,我就去找她,总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在水里。”
阿谢尔倏然抬起头,事关唐莉的死因,不仅是傅启泽一个人的心结,也是他的,“您查到了吗?”
“查到了。”傅谌淡淡地,忽然笑了下,他始终低着头,面容也模糊,“她有段时间一直在生病,精神也被病体拖垮,越来越萎靡、沉闷。那时我想忙完手头的事,带她出去散散心,后来才发现,她的药被换成了治疗精神疾病的阿汤诺。”
“阿汤诺是皇室秘药,事关王妃,皇室药师开具药方前,需要经过三层审批。所有公爵同意、三分之一的伯爵支持、以及我的签字。”
“在我全然不知的情况下,她吃了那样的药,足足半年。”傅谌的笑容弧度越发明显,似乎觉得好笑,他也笑出了声,夹着烟的手晃了晃,扶着座椅轻轻呛咳起来,“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阿谢尔喃喃:“……姨母自.杀了。”
“不,”傅谌微笑道,“她流.产了。”
就像凌空被人掐住喉咙,气流微弱——阿谢尔‘啊’了一声,张开嘴、又合上,他的身体在颤抖,站不稳一样踉跄着扶住书桌。
“我查了那么久,原来,凶手是整个皇室。”傅谌闭了闭眼睛,努力遏制起伏的情绪,“皇室不需要第二个平民出身的殿下,所以他们向我施压、也向……她下了毒手。”
神经仿佛被撕裂成了两半,后知后觉的剧痛袭来。
真相如此残酷也恶心。
自姨母死后,阿谢尔被接进皇室教养,年幼时跟在傅启泽身边,也常被皇室那群夫人笑眯眯的抱在怀里,唱歌、玩耍、吃她们亲手做的小甜点。
每年傅启泽的生日,傅启泽都会被各个公爵、伯爵接去家里,用盛大而温馨的晚宴陪伴他,暖黄的烛火映在每个人的脸上,那是童年少有的一段轻松时光。
现在——
傅谌告诉他,烛光周围的并不是人,而是一道道狰狞邪恶,手拿屠刀的鬼影。世界崩塌重组,阿谢尔第一时间看向傅谌,面无血色:“启泽知道吗?”
“等他醒来,他就会知道了。”
电视屏幕里的一切还在上演,纷飞的雪花模糊了镜头和世间一切,直升机消失在了幽深海域深处,彻底葬身巨口。
一层轻薄的小雪覆盖在海面之上。
风也寒瑟。
傅谌也又看见了当年年轻的自己,茫然的跪在湖边,溺水而亡的人面容肿胀、难看,他慢慢挽起阿莉的长发,好像下一秒,对方就会悄悄睁开眼睛,笑着对他说:“……虽然压力很大。”
“但我还是同意嫁给你了。”
当时没有想到,同样的画面会上演在唯一的孩子身上。
傅启泽在爱与希望中出生,却好像与他一样,总也不得偿愿。
遗憾与离别,是维多利亚皇室永恒的诅咒。
“我不会去看他,”傅谌放下了烟,声音也疲惫,“你代我再问他最后一次,是依然选择远离皇室,还是解散皇室,让皇室彻底消失在历史中。”
他知道傅启泽会怎么选的。
十八岁刚刚成年的大殿下,曾经不愿意接受皇室权力的给予,将生杀予夺的权力拒之门外,自以为如此便能脱离束缚,得到自由。
诅咒这种东西。
傅谌想。
就在他们父子身上终结吧。
*
“……”
叶浔睁开眼睛。
身体很轻盈,回到现实,第一时间感受到的是仍然存在的失重感,直升机谨慎地穿行在厚重云层下方,闪电狰狞,一次次险之又陷的擦着机身消失。
终于一道闪电劈中了飞机尾翼,于是星星点点的火花迸发。
他静静靠在窗边,安静的看着。
极地地区将迎来今年的极夜,高维度的天色越发暗沉,辽阔的海面尽头,他看见了浮冰、清澈而冰冷的蜿蜒雪水。
断崖上的数道人影如同沧海一粟,跳入海中的纪彻、挣扎着奔跑的应修、倒在血泊中的影子,另一侧窗外是古堡雪白的塔尖,他也知道那里关押着谁。
不论直升机发出多么惨烈、绝望的崩塌与哀鸣,零件如何卡顿、螺旋桨如何失去动力,机舱内始终是安静的。
无形的屏障将一切声音阻隔在外。
叶浔听见的只有风声,一粒雪花忽然从敞开的门外飘了进来,小小的、冰凉的雪粒落在他掌心。
他垂眼看去,眼睫洒落的阴影轻而浅,苍白的脸上慢慢弯起一丝弧度,松开手,他送这片雪粒迎着风离开。
系统应该也没有力气再与他吵架。
它的声音有气无力,埋怨般的发泄:【……我要消失了。】
叶浔嗯了一声。
【你要给我陪葬了。】
叶浔无奈的笑了下,“知道。”
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系统兀自生着闷气,很久以后,它才不痛快地说:【其实我刚才说的话,是骗你的。】
【我没有能量格式化这个世界。但是我消失后,这个世界会自动重启。】
【你可以理解为,你玩了一个游戏,游戏本该按策划的脚本进行,但是突然某一天,策划消失了,这个游戏开始有了多种可能,为了保证逻辑链的完整,整个游戏都会重新运行。】
【你和我从此成了这个世界都该消失的bug。】
它幻化出实体,实体支离破碎,被风吹得凌乱,是个袖珍版本的严书华,穿着衬衫和牛仔裤,端坐在椅背上,低着头。
【……我还剩下最后一点力量,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口气很差的询问从它嘴里溢出。
这句话出现的突然,也让叶浔一阵恍惚。
直升机冲向冰冷的海域,拂面的风却柔和温暖。
“……是有一件事还没有做。”叶浔怅然点头。
【世界已经在重启的过程中,那些人已经不认识也不记得你了。】系统语气漠然,显然猜到了他的想法,径直打断,【你不如想一些更切合实际的需求。】
“可我没有别的需求了。”
叶浔叹道,也在微笑:“就让我和他们好好告个别吧。”
林多多 作品
第 118 章 浮萍